方應看也在想,可惜是個啞巴。
過了一會兒,啞巴公子起身告辭,方應看知道他是要去見收養的小孩,沒有跟上去,隻是笑著點頭,目送他離開。
步明燈身影消失,方應看臉上依舊帶著淺笑,一副心情極好的模樣,隻是眼底笑意散去,隻有冰霜般的涼意。
太陽光漸漸弱了下去,步明燈穿行在簷影和樹蔭之下,形單影隻,蒼白無聲,仿佛要與陰影融為一體。
“哇哇啊啊啊啊!!!我不要背書!!!”
韋恒光鬼哭狼嚎,韋空帷握著教鞭吹胡子瞪眼,忍耐著怒氣:“不背也得背!你這般大的孩子早就開蒙一年了!”
韋恒光乾嚎:“哇啊啊啊啊!!可顧惜朝比我還大才來學書!”
韋空帷氣得仰倒:“他比你大,是你兄長,不準叫他名字!你和他能一樣嗎?!他若是有條件在你這個年紀早如饑似渴地學了,可不像你一樣毫無鬥誌!”
韋恒光:“可我就!是!不!想!背!嘛!”
“你再說一句?!”
韋空帷揚起教鞭抬手就抽,韋恒光連滾帶爬跑遠了。顧惜朝一直捧著書坐在簷下小聲讀,看他們動起手來很淡定地往後退了退,免得被波及。
他不是沒有被波及的時候,韋恒光精得很,繞著顧惜朝轉來轉去,攪得他背不成書。
韋空帷在外總是一副嚴肅古板的模樣,但私底下祖孫倆熱熱鬨鬨,顧惜朝由一開始的震驚懵然到如今的習以為常與韋恒光三天兩頭地說不想學習脫不開關係。
顧惜朝正背到《論語·裡仁篇》,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背到這裡時他反反複複嚼了很久。
隻有仁德有什麼用呢?母親未曾做過一件惡事,貧賤終生,反倒是惡事做儘的人吃穿用度無需憂慮。
顧惜朝看著院子裡來回折騰的祖孫倆,將這想法狠狠壓在心底。
他向遠處望去,樹蔭下站著的青年闖入視野,顧惜朝呆了呆,下一秒從原地蹦了起來,飛快跑過去拉開大門。
祖孫倆看到步明燈,紛紛停歇,韋恒光衝到步明燈身邊,笑嘻嘻地打招呼。
“步叔叔!”
顧惜朝緊接著喊:“步大哥!”
韋恒光呆呆地看他,腦子沒能轉過彎。
等步明燈坐到屋中,韋空帷替他倒了一杯茶,韋恒光才恍然大悟:“顧惜朝!你占我便宜!”
他喊步叔叔,顧惜朝喊步大哥,那不說明他是小輩?
韋恒光才七歲,腦瓜子轉不過來彎,被占了便宜也不能立刻反應過來。
韋空帷嘴角直抽,乾脆扭臉不看他。
顧惜朝十分平靜:“我沒有,是你自己要那麼喊的,我一直喊步大哥叫大哥。”
步明燈端起茶盞飲了一口,嘴角笑意淺淺。
韋恒光小聲嘀咕著什麼,韋空帷將顧惜朝近來的表現對步明燈說了說,多為誇讚之詞。
顧惜朝聽得臉紅,步明燈微笑頷首,聽得十分專注。
顧惜朝有兩天假期,步明燈是來接他去汴京城中放假的,韋空帷對顧惜朝最為放心,叮囑他回去後不可慢待學業,便起身送他們離開。
走到門口,韋恒光一把抱住步明燈大腿,笑得很高興,喊道:“步大哥!”
顧惜朝:“……我呢?”
韋恒光:“你,顧惜朝!”
韋空帷轉頭回去找教鞭,韋恒光見勢不妙,抽身就跑,朝門口的兩人揮揮手,皮猴一樣不見了。
兩人回到神侯府時已是傍晚,府裡的人知道顧惜朝今日要回來,顧惜朝回來後不久就吃到了熱騰騰的飯菜。
他端著碗筷吃飯,吃著吃著便有些茫然,偷偷去看步明燈,步明燈因為生病總是沒有食欲,慢吞吞地夾了筷素菜,注意到顧惜朝的視線,投來疑惑的目光。
顧惜朝朝他笑了笑,飛快低下頭。
步明燈是因為仁德收養他的麼?
*
顧惜朝心思重重,晏遊有所察覺,但他不是心理谘詢師,況且一個啞巴開解不了什麼——步明燈自己還有心事未曾開解呢。
吃過晚飯後不久,顧惜朝困意上湧,洗漱後便回屋歇下,步明燈毫無困意,在庭院的拱橋上靜靜賞月。
無情從廊下經過,望見月下那道寂寥的人影,猶豫了一下,搖著輪椅上前。
步明燈回首,看見是無情後露出一個笑容。
這笑容和麵對對方應看時的笑容沒有差彆。
無情對步明燈藏在溫和外表下的冰霜已有所察覺,他心中微頓,莫名想到幾位師弟未入門之前的自己。
“步公子。”無情道,“有件事你需要知道。”
步明燈有些疑惑,走下橋。
“那個男人自儘了。”
無情說。
衙門中多是刑訊審問的好手,被審訊後那男人一股腦兒地說出殺人越貨坑蒙拐騙的事,玉如意的事也和盤說出,卻隻說被黑衣人拜托去處理屍體,至於是什麼人的屍體,都不清楚。
然後,就在今天下午,在牢中待了一個多月的男人自儘,用磨尖的陶碗碎片割破手腕,失血而亡。
無情以為他把知道的事情全部說了,但對方突然自儘,卻又顯露出古怪之處。
無情隻希望是自己多想。
畢竟在牢中因受不了刑訊而自殺的人確實不少。
而步明燈,作為顧惜朝如今的“家人”,以及曾經被碰瓷的受害者,於情於理,都應該知道這件事。
步明燈神色淡淡,點了點頭,對一個生命的消逝並無任何感想。
兩人在月下又靜靜站了片刻,沒有言語,互相道彆,各自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