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一點紅仍在沉睡,房中亮著一盞孤燈,晏遊穿過盈滿月光的庭院,去見藺塵星。
確認了中原一點紅沒有大礙,藺塵星推門而出,晏遊才走進院子,和他對上視線。
晏遊對他微微笑了笑。
“你還生氣嗎?”兩人並肩走遠,不打擾中原一點紅休息,晏遊輕輕發問。
他知道藺塵星此時此刻的心情與想法,但如果由藺塵星本人說出來,他會覺得更加有趣。
藺塵星的人設是個傲嬌,十句話裡有五句不能當真,但麵對對晏遊,意外地十分坦誠,彆扭道:“當然生氣了……他怎麼能說我不聽人話!不聽人話的分明是他!”
休夜大約是想起了藺塵星沒有記憶的舊事,說話時語調冷冷,神情中也滿是厭倦,他說:
“——你還是這樣,不管不顧,隻堅持自己的想法。”
你們兩個都是不聽人話的人設啊。晏遊想,說道:“不要這麼說,你倆半斤對八兩。”
藺塵星瞪他:“你說什麼?”
晏遊彎眼睛:“說了實話。”
藺塵星沮喪地垂眼,輕聲道:“……他的意思像是我當初不顧他的想法救他,可大夫行醫救人是天理,我救人難道有錯麼?”
“你和他之間的事情我不知道,但每個人看事情的角度不同,你生氣也隻是讓自己難受罷了。”晏遊淡淡道,“不要管他。”
藺塵星默然不語,真切地在沮喪。
晏遊伸手摸摸他的頭,藺塵星惱怒地抬眼,迎上青年盈滿笑意的眼睛。
“……你為什麼笑?”
“隻是想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晏遊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手依舊放在藺塵星頭上,小神醫一巴掌拍上去,怒道:
“彆摸我!”
“不管我怎麼摸,你也長不高了呀,摸一摸也無妨。”
“————有妨!!”
*
風蕭一路緊追玉羅刹不放,眼見不管怎麼甩都甩不掉風蕭,玉羅刹隱隱有所欲忍不住磨牙:蠱師擅蠱,禦蟲之術了得,風蕭肯定是對他下了蠱。
夜色將暗未暗時,玉羅刹在一偏僻的林野揮袖轉身,直直迎上追在身後的少年。
“你追著我做什麼?”玉羅刹心中有氣,他入京之前一路順風,入京後諸事都不順遂。
休夜傷他不說,這位從沒有招惹過的蠱師憑什麼盯著他不放?
蠱師昂頭,張揚道:“我樂意。”
玉羅刹的傷口隱隱裂開,他心情更加惡劣,見風蕭這副桀驁的模樣,眉頭緊緊皺起:“那樊樓莫非還是我去不得的地方?我不過易容去聽人說書,你至於盯著我不放嗎?”
風蕭道:“誰管你去不去聽書——和休夜交手的人突然出現在小晏先生附近,我當然要以防萬一。說,你到底想乾什麼?”
玉羅刹嘴角直抽,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風蕭道:“一,你身上有傷;二,你在騙人;三,你不懷好意。”
……簡直不可理喻!玉羅刹額角直跳,皮笑肉不笑:“僅憑這些便能得出結論,蠱師大人真是厲害。”
風蕭輕蔑地一笑:“廢話,不止厲害,還比你厲害得多。”
玉羅刹不止額角跳嘴角抽,傷口也似乎疼得更厲害了。
“閣下想多了……我確實與休夜有過節,但對小晏先生並無惡意,他才華橫溢,喜愛者眾多,我難得來次汴京,不想白白來一趟,所以才會去樊樓聽他說書。”玉羅刹表麵上心平氣和地解釋,內心因自己落得此番境地頗不是滋味——他活這麼久,從建立羅刹教後從未有過這麼低聲下氣的時刻。
風蕭擔心他有目的——雖然他確實有借晏遊來探聽休夜的心思——但他不說,風蕭還能給他硬安一個目的麼?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玉羅刹現在並不想和風蕭交手,一來風蕭不必出手就能叫他毫無還手之力,二來玉羅刹的傷勢禁不住運功動武。
風蕭聽他這麼說,微微挑眉,隨後道:“你看,你還在騙我。”
玉羅刹道:“我怎麼在騙你?”
風蕭道:“休夜和你有仇,又住在小晏先生家,接近小晏先生正意味著接近休夜。你當我是笨蛋?”
玉羅刹道:“可我喜愛小晏先生的故事是真的。你若是討厭我接近他,那我便隻當一個安靜的聽眾。”
風蕭不說話,盯著玉羅刹,仿佛在思考什麼一般,過了片刻,道:“一諾千金,你若是違背方才說的話,我會好好教訓你一頓。”
玉羅刹挑眉。
那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說書人,對風蕭來說有那麼重要嗎?
“那我身上的蠱……”
玉羅刹話說一半,語帶試探。
“不,它要留在你身上。”風蕭笑了一下,他眉眼鋒利,笑起來時萬分淩厲,注視著玉羅刹的雙目裡滿是打量,“我相信你,卻不放心你。你不打壞主意,它就沒動靜。”
“…………”
羅刹教主想罵人,冷冷地瞪了眼對麵的蠱師,教主頭也不回,甩袖離開。
*
司空摘星,偷王之王,沒有人知道他的真麵目。
他可以是路邊行乞的老乞丐,過眼即忘的路人甲,嬌柔羞怯的姑娘,背著籮筐賣菜的老人,酒樓中跑堂的小二,還能是夜色下在路邊攤上吸麵條的瘦弱男人。
司空摘星,成功到達汴京。
他剛和雇主見過麵,雇主隱瞞身份偷偷摸摸,未與他坦誠相對。但司空摘星不在乎。
他喜歡有挑戰和刺激的委托,這次雇主讓他偷人,還是偷一個將死未死之人,沒有比它更刺激的事情了。
司空摘星一手握筷吸溜著麵條,一手抓饅頭,宛若投胎轉世的餓死鬼終於有了填飽肚子的機會。
餘光中閃過一道銀光,司空摘星抬頭望去,苗疆少年大步流星,神色冷厲,從眼前走過。
司空摘星:“……”
在他低頭之前,少年便敏銳地看向他的方向,目光如電,直直地望向司空摘星。
司空摘星若無其事地咬了口饅頭,避開少年的視線,嚼嚼嚼,又喝下一口麵湯。
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
司空摘星不討厭風蕭,但他如今有正事,絕不可能給風蕭插手的機會。
當初雷斯的寶物被認為是殺他的風蕭所奪,這事兒司空摘星一直耿耿於懷。本該是他大展拳腳,結果最終他卻成了風蕭的陪襯,還被冠上一個“司馬摘心”的怪名。
風蕭遙遙望他一眼,腳步微停,看出吃麵的人有易容,卻看不出對方是誰。
他生於苗疆荒地,長於幽暗山林,直覺敏銳如野獸,能夠很快地判斷出真與假,但並非事事都能說出個所以然,所以在街對麵困惑地眨了眨眼,心想這和我沒關係,掉頭就走。
司空摘星眼角餘光瞥見一旁的身影離開,默默地咬了口饅頭,嘴角微微勾起。
風蕭回到家中,門口一盞燈籠迎風微蕩,在夜色中散發著明亮的光芒,照亮一片夜色。
他推門進去,走過昏暗的庭院,晏遊在大堂中看書,聽見動靜向他看來,眸中笑意如星。
“你回來了?”
風蕭腳步微頓,大步走進屋中,在對麵坐下。
“嗯,回來了。”
“小王呢?”
“誰管他去了哪裡。”
晏遊笑了起來:“但你們不是朋友嗎?”
仿佛聽到了什麼惡心的事情,風蕭皺起眉頭:“你在說什麼鬼話?他一個騙子,怎麼能當我的朋友?”
晏遊若有若無地笑:“是嗎?在我看來,他是個十分有趣的人呢。”
王憐花確實脾氣怪,但他不會對著晏遊,住進晏遊家以來,還沒有同晏遊獨處過,更沒有進一步的談話。
風蕭不大高興:“他才不有趣——我和他相處的時間比你久,肯定比你更清楚他是什麼人。卑鄙、無趣、討人厭。”
晏遊:“你是在說他壞話嗎?”
風蕭:“不,我在說實話。”
少年的表情十分認真,晏遊暢快地微笑,道:“他是什麼人我自己有評價的角度,千人千麵,你說他無趣,他在我眼裡不一定真的無趣。”
風蕭擰眉,小聲道:“反正我討厭他。”
他的討厭是真實的,對王憐花的評價也是真實的。
晏遊伸手摸摸他的頭,風蕭瞪大眼睛看他,表情驚愕,晏遊收回手,輕快道:“去休息吧。”
風蕭張了張口,問道:“他們都回來了嗎?那個殺手……還在嗎?”
他想留下來呆久一些,下意識地問了屋裡其他的住戶。
晏遊簡短地向他解釋了白天發生的事情:“神醫和無情捕頭已經歇下了。至於休夜和步明燈,他們已經是大人了,不用管他們。”
步明燈在韋空帷家中留宿,休夜如今還在外麵遊蕩——也許能夠稱之為離家出走。
風蕭慢吞吞地離開了。
中原一點紅的身份風蕭是知道的,在對方床頭放著的物品中有一枚銅牌,上麵十三隻手交錯相握,風蕭身上也有這樣的一枚銅牌。
但他不想管中原一點紅的事情,所以什麼也不打算說。
晏遊望著他走遠,背著手在屋中轉了一圈,若有所思。
這樣和自己對話…真不錯。
他們信賴他,親近他。
具體的原因,晏遊是能夠猜到的,因為他們歸根結底,是同一個人。
但也不止。
晏遊仰頭,盯著房梁,漫無邊際地發散思維。
——還因為“小晏先生”有他們想擁有的事物。
*
天色朦朧,風吹枝動,涼氣吸入肺腑,腦袋立刻清醒無比。一道人影走出小巷,與右側正對而來的白發劍客正正對上。
休夜神色陰鬱,猝不及防地看他一眼,仿佛下一秒就會拔劍斬來。
橫地裡走出來的人雙目微睜,隨後嘴角一抽,默默地和人拉開距離。
等等——為什麼又和這家夥撞見了?
從小巷裡走出來的人正是偷王之王,司空摘星是也。
休夜淡淡地瞥了眼司空摘星,徑直向前走去。
司空摘星心中感慨萬千,休夜和風蕭住進那位小晏先生家中,他還以為休夜轉性了,不成想再次相遇還是這副死人臉。
兩人見麵不相識,司空摘星耐心地等他走遠,隨後動身向目標處走去。
雇主讓他帶死人替換房中的病人,但司空摘星對那裡的情況一無所知,為了保證能夠順利完成任務,司空摘星決定親自去那裡蹲點。
不知身份的雇主詳細地向他描述了目標所在的位置,盜賊除了盜術,最應該熟練的是對方向的辨彆力。
司空摘星有自己一個人蹲點的自信。
自己一個人再次出發後不久,司空摘星萬分納悶地再次望見了那一頭白發。
白發飄飄,黑衣獵獵,行走於春日夜晚的劍客可怕得如同從地獄爬出複仇的惡鬼。
司空摘星困惑不解,默默地保持著和休夜的距離,直到周圍的景象從零星的房屋變為碧綠的草叢,天邊泛起亮光,橘色的光芒從雲後傾瀉,朝日即將破開阻礙躍入天幕。
他這才終於確認了一件事情:喂——休夜的目標竟然和他一樣?
*
司空摘星沒想到休夜的目的地和他一樣。
眼見離目標的村子愈來愈近,司空摘星不想浪費這次機會,更不想在休夜麵前表露身份。
經過思考之後,司空摘星機智地與休夜拉開距離,掉頭離開,打算將這件事如實報告給雇主。
在沙漠中與休夜相處的經驗告訴司空摘星,休夜要做的事沒人攔得住,並且休夜會做的事一般都是惹麻煩招人恨的破事。
司空摘星隻被委托偷人換人,如果讓他攪進休夜的事情裡,是要加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