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時節,冬雪才消,寒意仍舊滲透衣衫,涼風吹過,冷得街上行人縮肩搓手。
馬車碾壓過濕潤的泥地,發出細微的咯吱聲。姚靈慧放下車簾,看向一旁正出神的薛鸝,不耐地皺眉提醒:“可還記得我交代你的話?”
薛鸝收回思緒,輕輕應道:“阿娘且放心,女兒自然牢記於心。”
看著薛鸝乖巧應話的模樣,姚靈慧心中的煩躁不安才算平息了不少。
此番帶著女兒去投奔魏氏,實屬無奈之舉。她的母親原是魏氏二房所出,而她卻昏了頭執意下嫁給了那巧言令色的薛珂。薛珂不過是徒有其表的花架子,薛氏沒落後他便自甘下賤,去做了那最不入流的商賈,留她獨守空房多年,受儘冷眼與恥笑,待他再回府卻是要另娶美妾……
想到此處,姚靈慧幽幽地歎了口氣,薛鸝並未看她,隻是挑起車簾,淡聲道:“阿娘不必傷懷,常聽人說魏氏‘兄弟怡怡,宗族欣欣,悌之至也’,定不會慢待我們。”
話雖如此,薛鸝心中也清楚,母親不過是二房長君的表妹,又是庶出一脈。如今魏氏中真正掌家的卻是長房。雖說她們的確與魏氏有幾分親緣,也是遠得不能再遠的旁支。如今父親棄她們母女而去,若不是薛氏的族人實在欺人太甚,以阿娘心高氣傲的性子,是決計不會聽她的話,千裡迢迢來投奔魏氏。
從吳郡到洛陽,一路風塵仆仆,薛鸝和姚靈慧都吃了不少苦頭,隨行的隻有三個家仆。
馬車漸漸慢下,薛鸝朝外看去,入眼便是巍然到令人無法移開目光的魏氏府門。
兩百餘年,幾朝皇權更迭,魏氏卻風流不衰,冠冕不絕,始終是第一豪族。
“阿娘,我們到了。”
家仆先去稟告來意,很快便有魏府的人前來迎接。
這次前來投奔,她們帶上的財物並不多,剩下的都是些帛書衣物。當今的士族門閥雖說生活奢靡,卻又自詡高潔,若是她們帶了滿車的財寶,必定要受人鄙薄。
早幾日二房的夫人便吩咐過,說是有位表親從吳郡前來投奔,府中已為她們收拾了住處。隻是到底是沒落的旁支,肯照拂她們母女已是好心,也不能強求府中的夫人們來迎接她們。
姚靈慧心中難免失落,看到氣勢恢宏的魏氏府門,麵上不禁露出些戚戚然來。
魏府的家仆恭敬地迎她下了馬車,正要開口,就見馬車中一身穿水色直裾的女子俯身而出。
女子腰肢窈窕,豐姿娉婷,低挽的發髻上插著玉梳,流瀉而下的墨發如絲緞一般柔順,俯身時微低的頸項白淨得好似一截玉藕。眉眼垂下時,長長的眼睫輕輕顫動,好似扇在了他的心上似的。
見家仆愣愣地望著薛鸝,姚靈慧了然地笑笑。
果然即便是到了美人如雲的洛陽,薛鸝的姿色依然不俗,若是她出息些,靠著這副皮相,足以謀得一個不錯的婚事。
薛鸝朝家丁投去一瞥,對方立刻紅著臉移開目光,方才要說的話也都忘了個乾淨,急忙磕磕巴巴地開口:“二……二夫人吩咐過了,請薛夫人與……娘子切莫見外,日後便在府中安心住下,倘若有什麼缺的隻管說。二夫人與周夫人這兩日去淨檀山禮佛,不能親自相迎,還望夫人與娘子莫要介懷。”
薛鸝與母親如今是寄人籬下,自然不能有何不滿,點點頭隨著領路的家仆從側門入了魏府。
等走入魏府,才知第一望族的豪奢並非虛言。
即便是薛鸝心中早有預料,在看到眼前的亭台水榭時依然覺得有幾分目眩。
當真是移步換景,無一處不華美,連某個不起眼的簷角都有著精細的雕花。
姚靈慧的母親雖出身魏氏,出嫁後卻鮮少與本族中人往來,以至於她對魏府的記憶也十分模糊。想到魏氏如日中天的模樣,又忍不住在內心悔恨自己當初不聽勸告,拒絕了與魏氏郎君的姻親,轉而嫁給了一個拖累她小半生的負心漢。
安置她們的院落因著有一棵長勢很好的夾竹桃,起名為桃綺院。等到了房中,姚靈慧屏退家仆,拉過薛鸝的手,不厭其煩地說道:“阿鸝,我們母女二人日後的榮華都係與你一人身上,你也看到了魏府是何等的恢弘,魏氏家風嚴謹,立身行事最重禮法,日後切記謹言慎行,倘若能得了長房夫人的歡心,必定能為你謀得一門好婚事……”
薛鸝一邊打量房中的陳設,一邊如往常般敷衍地應話,哄得母親去睡了,這才伸手去摸那模樣新奇的青金色香爐。
魏府中人倒的確不吝嗇,便是對待她們這樣處境困窘的旁支,也並未隨意地糊弄,連庭中的花花草草都十分名貴,屋裡的布置便更不必說了。
此番來洛陽雖說辛苦了些,卻也十分值得。
隻是不知以她的身份,要何時才能見到梁晏,想必他早已記不得她了。
薛鸝的母親從前也是個溫婉良善的美人,隻是嫁與了她父親,被數不儘的瑣事磋磨成了一個幽怨的婦人,從前的才情傲氣也都消磨了個乾淨。母親一心想讓薛鸝攀上高枝,在外受了氣便會對她動輒打罵。幼年的她還有幾分活潑,如今人也沉穩了許多,連梁晏都不曾與母親提起過。
即便是說給母親聽,也隻會得來幾句奚落,她才不會自討無趣。
——
次日二房夫人禮佛回府,姚靈慧立刻帶著薛鸝去見過夫人與祖母,也同府中的幾位娘子們打過了照麵。
偌大的魏府如今主事的是長房大夫人,二房一脈多居於西側,長房則是東側,府邸大到一日走不完。薛鸝她們便住在西側的院落中,走去拜見祖婆便花了大半個時辰。正堂的女眷們皆是衣著光鮮,各色羅裳相映比繁花更為惹眼。
薛鸝美豔有餘,卻也因此顯得不夠端莊。如今來魏府隻穿素色衣裳,發髻也都梳著溫婉的低髻,多以金玉為飾,好顯得更為柔婉。
祖婆臥病在床許久,連說話都含糊不清,她們隻在屋裡待了片刻便出來了,剩餘的時間都在與二房的娘子們寒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