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鸝出了一身熱汗,像是被蒸騰過一般,渾身都泛著紅。細長的頸子仰起,又顫抖著垂下。
她像是狂風驟雨中顛簸的小船,怎麼都落不到實處,最後無力地攥緊了魏玠的頭發,想要製止他,手卻使不上力,渾身都是酸軟著。
魏玠被她扯到了頭發,略一皺眉,提醒道:“鸝娘,鬆手。”
她悶哼一聲,手上又使了幾分力。
最後薛鸝被他抱去沐浴,她渾身都浸在溫水裡,一隻手若有所思地放在小腹處。
魏玠出聲問她:“在想什麼?”
薛鸝沒有遮掩,坦白道:“在想你會不會喜愛這個孩子。”
魏玠沉默了片刻沒有回答,薛鸝倒沒有多少意外,幽幽地歎了口氣,心底還是有些失落。魏玠的性子不愛孩子實屬平常,連她都不曾做好準備,何必要苛責他,隻是心底不大好受罷了。倘若一個孩子的降生得不到父母的期許,想來實在是有些可憐。
魏玠一隻手臂撐著浴桶邊沿,一隻手撩起她的濕發,沉聲道:“不要多想,我會愛屋及烏。”
他繼續道:“這是你我的孩子,你我真正融在一起,才有了這骨血,倘若你歡喜,我定會隨你一般愛她。”
正如魏玠並沒有常人所有的感情一般,他對親情友情主仆之情,乃至有所堅守的道德操行,都並非發自本心,而是出於禮法教條的約束,讓他覺得本該如此。而那些表現出來的感情,更多的是模仿旁人。他沒有父母之愛,也不知如何愛護自己的孩子。隻有她喜愛這個孩子,魏玠才會有同等的喜愛。
薛鸝領會了他的意思,便不想再為此事煩擾了。事已至此,隻能順其自然,興許等孩子降生之時,他們的心思都能有所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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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平遠侯的棺槨接回了洛陽,正在籌備著下葬的事宜,宮裡追封加爵的聖旨也下來了。旨意被心照不宣地送到了魏玠手上,整個洛陽的人都在關注他與魏恒的一舉一動。
平遠侯生前與魏恒有那樣大的過節,而平遠侯卻能強忍著撫養仇人之子二十餘年。儘管有人稱讚他心胸寬廣,也不乏背地裡說他沒了血性,貪生怕死,放著奪妻之辱不報。
這件事毀的不止是魏恒的聲譽,更是將平遠侯府都拖到了深淵,以至於平遠侯身死後,揪著他生前醜事不放的人反而比為真心追悼的人更多。
令魏玠稍有意外的是,魏恒會主動托人求見他。
自大夫人葬禮那一日,魏恒又羞又怒離開了庭院後,魏玠被派去成安郡駐守,臨行前仍未能見上他一麵,而後便是他守城之時,魏恒的援兵先去了上郡。自洛陽一彆,二人已經近兩年未見。
或許是出於憤恨,又或許是出於羞愧,魏恒不曾主動來見他,魏玠更無此意。此回忽然求見,多半與平遠侯有關。
魏玠並不計較那些錯綜複雜的往事,倘若薛鸝不在意,他也不會庸人自擾。因此魏恒求見,他心中沒有什麼多餘的情緒,便也應邀去了。
魏府上的家仆對這位大公子都有些心情複雜,然而見到他的時候,仍是如同從前那般恭恭敬敬地喚他一聲大公子。
不過是二載春秋過去,魏恒便蒼老到令他有些意外了。
他們上次分彆,魏恒不過是鬢角微白,如今卻是滿頭華發,比起從前老了許多,一眼看上去形銷骨立。
畢竟是當了多年家主的人,何事都不足以再讓他驚慌失措。見到魏玠來,他的神情還算平靜。
“蘭璋來了,坐吧。”
魏玠與他對坐,魏恒打量了他幾眼,驀地笑道:“我從前總當你是像我,如今再細看,你的眉眼倒更像你母親,隻是這性子,竟是誰也不像。”
魏玠淡淡道:“我並未見過母親的相貌。”
魏恒頓了一下,而後不知想起什麼,嘴角漸漸撇了下去,似懷念又似失落地說道:“你母親生得貌美,是魏氏……不,是整個洛陽最貌美的娘子,即便口不能言,也不折損她半分的好。她去了以後,不久她的院子便走了水,燒得乾乾淨淨,若不然,我也能時常帶你去看看。”
魏恒話裡話外都是追思之情,甚至回憶起魏惜的時候有些難以自拔,稱謂也不由自主成了小妹,似乎對這段令他聲名掃地的□□絲毫沒有悔意,更不為此羞恥。
魏玠對那些往事並不好奇,魏恒口中的魏惜也僅是他一廂情願。時至今日,他還做著魏惜與他兩情相悅的美夢,顯然魏惜能用他的身世騙魏恒,心中定懷揣著怨恨。
更何況魏惜也是由於魏恒對平遠侯下手而鬱結於心,生下他不久便撒手人寰,何來的恩愛。
隻怕兩人的苟合,也是出於魏恒的誘騙與強迫。
一個是權勢滔天,前途無量的嫡長子,一個則是口不能言,受儘欺淩的庶女,究竟是愛還是怕,隻有死去的魏惜才說得清。
魏玠並不相信魏恒一廂情願的話,更不想將時間浪費在這些無趣的事上,漸漸地便有些不耐了。
好在魏恒沒有繼續陷入過往不能自拔,終於提起了求見魏玠的意圖。
“我知曉自己無顏與你相見,隻是這一次,的確是有求於你。畢竟蘭璋你也喚了我多年父親,即便沒有生恩,也有養育的情分在。這些年來,我待你的確是儘心儘力了,你學得很好,不曾辜負我的期望,若你在平遠侯府,未必能有今日的成就,不是嗎?”即便是到了此刻,魏恒提起平遠侯府,語氣裡仍帶著一絲輕蔑。
魏玠抬起眼,輕笑一聲,說道:“郡公說的是。”
魏恒繼續道:“你阿娘是魏氏的人,她當初嫁與平遠侯並非出自她本意,死後也不該與她同眠,莫要讓卑賤之人擾了她的清靜。”
卑賤之人是指誰已經不言而喻,魏玠聽到這話都忍不住覺得好笑,出聲問他:“郡公的意思,是想在離世後與我母親同穴而眠?”
魏恒沉默著沒有否認,魏玠繼續道:“郡公已有家室,大夫人是郡公發妻,與妹妹共葬不合禮數。”
魏恒立刻道:“我不在乎這些虛禮,既然生前不能與她廝守,死後何必再有所顧忌。”
平日裡常用禮法教條約束族人,如今輪到了自己,卻將道德與操守拋之腦後。
興許是也知曉自己的言行可笑,魏恒彆開了臉。說道:“除此以外,我彆無所求。”
魏玠緩緩道:“郡公還不清醒嗎?侯夫人若是心中有你,何至於憂鬱離世,又何至於對你欺瞞我的身世,必定是愛極了平遠侯,才不惜一切留下他的子嗣……”
魏恒猛地打斷他:“住口,你怎敢妄議她與我的情意!”
“所謂情意,隻是郡公一人之言,並無旁人佐證。你與她的身份天差地彆,即便受你哄騙強迫,侯夫人也不敢輕易反抗,興許連下嫁平遠侯,也是她為了逃離你匆忙中做出的決定。兩情相悅,未必不是一廂情願。”魏玠的語氣並不尖銳,相反甚至是溫和的,如同勸導一般,卻刺得魏恒瞪大了雙眼,渾身都止不住地顫抖。
魏玠所說的話,魏恒也能想到,他隻是不願去想,更不肯承認,始終自欺欺人地騙了自己二十餘年。
魏恒好似五臟六腑都絞在了一起,胸腔處悶悶地發疼,怒火衝到了頭頂,他張口想要反駁,口中卻先溢出一口腥甜。
魏玠看到這一幕,神情依舊沒有什麼變化,隻緩緩道:“既然郡公身體不適,蘭璋便先退下了。”
魏恒的手指死死地扣著桌案,胸口也劇烈地起伏著,看到魏玠離去依然一個字都說不出口,片刻後眼前一黑,猛地往前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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