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瓜田裡,隱約回蕩著他的嗓音,眾人相繼噤聲,不敢再多說一句。
見鎮住了他們,玉微道君走到宋芝芝身旁,檢查過後,在確定她沒有呼吸過後,他沉聲道:“如今生死存亡之際,下一個死去的人,不一定會是誰。”
“就如同僧人所言,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本座不想冤枉好人,也不願為了一個惡人,而眼睜睜看著無辜之人喪命。”
他停頓一下:“若是想活命,不管誰有什麼線索,或察覺到什麼蛛絲馬跡,不要有任何隱瞞,必須毫無保留的說出來!”
從玉微道君齒間吐出來的話,冷靜且有條不紊,各大宗門的弟子們受他情緒感染,一個個也都逐漸恢複了理智。
毋庸置疑,此時此刻在眾人心目中,殺害住持最大的嫌疑人,便是宋鼎鼎。
方才他們不在意殺人凶手是誰,那是因為此事並沒有涉及到他們的個人利益,乃至性命安危。
而如今,已有一人因凶手無辜送命,更讓人覺得恐懼不安的是,暴斃的人似乎隨機選中,很可能下一個死去的人,就是他們裡的其中一個。
沒有人願意為一個不相乾的人送命,但他們也沒有任何證據和頭緒,總不能因為自己想活命,便強行將宋鼎鼎綁起來燒死。
在經過一陣喧嘩過後,人群中沉默已久的嘉多寶,倏忽開了口:“下午,我跟席夢思回房時,曾在院子裡碰見過阿鼎……”
她遲疑著,緩緩道:“阿鼎跟呂察在一起說話,我隱約聽到,阿鼎罵了住持一句‘真該死’。”
這句話,在場不少人都罵過。
不光是住持該死,更過分的話,他們在惱火時,也都曾說出來過。
但這平平無奇的一句話,他們可以罵,宋鼎鼎卻不可以。
他們像是找到了突破口,又似乎根本不在意嘉多寶有沒有聽錯,因為他們想要活命,所以宋鼎鼎便又成了被推到風口浪尖上的人。
“一個巧合是巧合,兩個巧合是巧合,那若三個、四個巧合,那便不再是巧合!”
“沒錯!世上怎麼可能有這麼多巧合,剛好阿鼎就送嘉多寶回去,剛好一到地方就被僧人叫去抄經,剛好進了房間住持就死了?”
“我那日在廟外清掃,聽見住持說她姻緣是死簽,緊接著她就抽到了死簽。依我看,阿鼎就是記恨住持,暗殺住持也是早有預謀!”
……
越來越多的人,因為嘉多寶的那句話,延伸出更多的陰謀論。
甚至已經有人,要蓋棺定論,想讓玉微道君發命,將宋鼎鼎綁起來燒死。
聽著那些謾罵的言辭,顧朝雨氣得胸腔不住起伏,眼睛微微泛紅。
她上前拽住嘉多寶的頭發,伸手便是一巴掌:“你還是個人嗎?你來個癸水,弄得滿身都是,阿鼎為了你的顏麵,連一句澄清的話都沒敢說……”
“你就為了撇清關係,便這般詆毀她?”
嘉多寶被打得一懵,待她反應過來,下意識想要還手之時,陸輕塵卻擋在了顧朝雨身前:“你敢碰她一下試試?”
就像是陸輕塵所言,嘉多寶不敢,因為顧朝雨懷著陸輕塵的子嗣,她得罪不起陸家。
她恢複了理智,將抬起的手放了下來:“我不過就事論事,你這般惱怒,倒顯得阿鼎心虛。”
“該心虛的人是你!”顧朝雨推開陸輕塵,麵色微微漲紅,那是因憤怒而產生的自然反應:“你斷章取義,不過是想跟阿鼎撇清楚關係,怕她連累到你。”
宋鼎鼎知道孕婦太過激動,容易滑胎,她連忙伸手拉住了顧朝雨:“顧小姐,沒事,我沒關係,不要動氣……”
她輕拍著顧朝雨的手臂,漸漸安撫下她的情緒。
顧朝雨冷靜下來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看向站在她身後不遠處的男人:“呂察,下午是你跟阿鼎在一起說的話,你快告訴大家,阿鼎是清白的!”
大長老低埋著頭,沉默許久,倏忽跪了下去:“顧姐姐,住持就是阿鼎殺的……”
這句話,像是晴天霹靂,炸開在眾人當中,顧朝雨怔愣著:“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我剛剛見阿鼎扶著嘉姑娘離開了,便跟了上去,誰料她送嘉姑娘回房後,便直奔了許願池去。”
“緊接著,她去了住持的房間裡,燭火映在窗戶紙上,我隱約看到她舉起了劍……”
他停頓一下,繼續說道:“還有,之前顧姐姐睡眠不好,總是說夢話。她便給了我一隻記音鶴,讓我放在她身邊,記錄下來她說的夢話。”
“許是那日跟阿鼎說話時,不小心碰到了哪裡,記音鶴便記錄下來了阿鼎說的話。”
說著,他拿出記音鶴,動作笨拙地放出了一段對話的錄音。
——不行,阿鼎你不能去。玉微道君不是說了,不能跟住持頂嘴,要不然吃苦頭的還是咱們。
——是啊,這老禿驢真該死!
前一句是呂察的聲音,而後一句則是宋鼎鼎的嗓音。
當時是大長老說住持侮辱顧朝雨,宋鼎鼎半信半疑,想要去找住持對質。
他自然不能讓她去,因為住持根本就沒說過辱罵顧朝雨的話,若是她找去,豈不是露餡了?
所以他拽住了她,並說出了記音鶴裡放出的前一句話,勸她不要衝動。
而後麵,宋鼎鼎說出的那句話,則是在他先引導似的問出了‘你說這老禿驢是不是該死’這樣的話,她才回答說:是啊,這老禿驢真該死。
大長老在跟她對話時,先用記音鶴,記錄下來了全部完整的對話,再拿出一隻新的記音鶴,隻記錄下他想要的聲音。
這跟現代剪輯的手法差不多,記錄好所有素材後,隻選取自己需要的錄音片段留下來。
大長老將斷章取義,惡意剪輯,發揮到了極致。
而其他人隻能看到自己想看的東西,也隻能聽到他們想聽的東西。
至於真相如何,沒人會在意。
即便宋鼎鼎不厭其煩的解釋,也根本沒人願意聽。
因為他們早已經給她下了定論,而接下來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她便是殺人凶手之上,推斷並得到所謂的真相。
她就是凶手,所以她才會咒罵住持該死。
她就是凶手,所以她才會主動獻殷勤,送嘉多寶回去,想趁機作案。
她就是凶手,所以她才會在殺人現場被抓住。
……
然而並沒有人想起,他們也曾私下裡這般咒罵過住持,世上更沒有殺完人,還在現場傻傻等著被人抓住的凶手。
他們像是伸張正義的正人君子,站在道德的製高點,群情激憤。
“呂察不是跟阿鼎關係好嗎?既然連呂察都指認她是殺人凶手,那還有什麼好解釋的?”
“我剛剛便說阿鼎就是殺人凶手,世上哪有這麼多巧合,根本就是陰謀!”
“玉微道君,你快些作出決定,馬上就要到下個一炷香的時間了,沒有人想因為一個殺人犯而無辜送命!”
……
他們催促的緊,玉微道君聽著略微有些煩躁。
他覺得此事,並不止眼前看到的這樣簡單,這麼快蓋棺定論,倒像是他們貪生怕死,為了活下來而找一個人出去頂罪。
他心底還存著不少疑惑。
譬如,要真是阿鼎殺人行凶,以她這樣聰慧的性子,怎麼會乾出這樣漏洞百出的事情?
還有,呂察為什麼站出來指認她?
要是他沒記錯的話,宋鼎鼎昨日清晨還救過呂察一命,若不是她叫顧朝雨去許願池試一試,呂察此時此刻早已經入土為安了。
有太多太多問題,都沒有得到準確的答案,玉微道君認為現在下結論還太早。
可他們說的也有道理,時間過得很快,即將便是下一個一炷香,若是沒能在這之前找出凶手,就還會有無辜的人代替凶手去死。
陸輕塵按捺不住,站了出來:“玉微道君,你還在猶豫什麼?還不將阿鼎綁起來,用火刑燒死?”
“朝兒腹中有我的子嗣,若是出了什麼差錯,我陸家必定與天門宗勢不兩立!”
有了陸輕塵這話打底撐腰,其他人起哄的聲音更甚。
玉微道君沉默著,許久,他緩緩抬頭看向宋鼎鼎:“方才那僧人說,看守許願池的僧人被打暈了過去。你知道,外來客殺不死秘境中人,便隻能通過那許願池來許願殺人。”
“我叫人去請來看守許願池的僧人,讓這僧人來指認凶手。你可有什麼意見?”
這話問出來,與其說是在詢問她有沒有什麼意見,不如說是在告訴她:如果僧人指認的人也是她,那麼她就再也沒有清洗殺人嫌疑的機會了。
也就是說,隻要僧人指認了她,她就會被其他人綁起來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