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磨墨(2 / 2)

豫王瞥見她一氣嗬成的動作,內心突然湧起股奇怪的感覺,拿了本書從座上起身往外走,在經過安嵐身邊時,極快地貼在她耳邊說了句:“你怎麼知道我愛用酒來磨墨?”

安嵐動作一滯,任她如何壓抑,雙唇還是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

那時他們成親不過一年,又恰逢盛春時節,處處鶯啼鳥鳴、綠柳飛花,天地間的一切仿佛都是可愛的。她還記得,在王府的一顆槐樹之下,豫王的臉沐在葉隙透進的細碎金光裡,筆下字跡挺拔疏朗,行出一封賀右相添丁之息的祝詞,寫到祈願的句子時,突然抬起頭衝她笑道:“我好像從未問過你,究竟有沒有什麼願望。”

安嵐指尖穩穩壓著墨條,攪出混潤的墨色漩渦,額上已經被曬出了層細汗,聞言歪頭想了想,笑得榴齒露了一半,道:“我的願望,便是能替你磨一世的墨。”

陽光下,她看見他的目光變得無比溫柔,輕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臉頰邊摩挲著道:“那我可舍不得。”

可她還是喜歡為他磨墨,也愛看他作詩寫字的模樣,許多年,她就這麼站在他身邊,記下他每一個小癖好,他磨墨時愛以酒帶水,因為磨出來的墨液不易凝結,也能讓字跡裡添上獨特的酒香。他贈人書信時,總愛故意藏起筆劃,稍稍變化,就成了另外一個字,若能被有心人發現,便是個驚喜。

現在想起,那個一心隻想為夫君磨墨、安穩度過一生的自己,真的已過隔世,再也不可能尋回了。

自從母親離開後,安嵐已經許久沒有為前世而沉溺了,可這一刻,她突然被一種巨大的宿命感擊中,恍然間覺得荒謬又酸楚:人為什麼能反複走過兩世,而這兩世又為何會是完全不同的麵貌。

她就這麼站在桌案旁,咬著唇雙手發抖,豫王正轉過身,眼看就要被發現異樣,李儋元麵前的硯台卻“啪”地落在地上摔碎,所有人被這聲響吸引,安嵐也仿佛被驚醒,連忙深吸口氣,收拾方才莫名泛濫的情緒。

旁邊的書童立即彎腰去替他收拾,李儋元歪靠在座位上,衝豫王一臉無辜道:“皇叔剛布置下抄書,這墨就摔了,能否將您桌上墨硯先借我一用,也省的誤了課業。”

李徽眯起眼,轉身道:“我倒是不介意,不過得問問他是否願意再磨一次。”

安嵐捧著墨硯擱到李儋元麵前,朝他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然後轉頭輕鬆笑著道:“無妨,就幫我先幫三殿下磨吧。”

豫王臉上看不清喜怒,隻是拂袖走回桌案邊坐下,見學生們都開始認真抄寫,衝安嵐壓低聲音道:“剛才的問題,你還沒回答我。”

安嵐這時已經完全鎮定下來,又往硯台裡倒了些酒道:“我隻是聽說以酒代水來磨墨效果更佳,正好看見桌上放著酒瓶,便想著試試看。怎麼,王爺不喜歡嗎?”

豫王抬頭又盯著她,依舊是那副玩味又探究的表情,安嵐卻不再慌亂,隻低著頭專心磨墨,仿佛是個專心致誌的小沙彌,眼觀鼻,鼻觀心地磨墨念經,俗事勿擾。

直到巳時三刻,豫王的授課才終於結束。學子們用完了午膳,便興致勃勃地來到靶場,準備下午的騎射課。

安嵐始終跟在李儋元身邊,發覺他今日格外沉默,隻當他是坐得久了太累,便湊過去問道:“我給你調的香球帶在身上嗎,你聞一聞可以解乏的。”

李儋元淡淡瞥了她一眼,語氣有些冷硬道:“怎麼你也覺得我這麼羸弱不堪嗎?”

安嵐不懂他這火氣從何而來,但也習慣了他陰晴不定的性情,撇了撇嘴還是寸步不離地跟著。兩人正好路過靶場,旁邊的某位士子因為一箭正中靶心而大聲歡呼起來,安嵐發現李儋元的腳步明顯加快,突然想明白過來:他的身體,肯定是沒法參加下午的騎射課了。

無論他如何隱忍強大,總有那麼一刻,他沒法擺脫那股藏在心底的自卑。

安嵐想得心中一酸,眼看李儋元朝人群外越走越快,跺了跺腳正準備追上去,突然聽見身後的士子開始起哄讓豫王也來射一箭,豫王帶笑的聲音響起:“讓我做學問還行,這玩意可是一竅不通。”

安嵐全身僵硬起來。前世,在勤王軍攻打葉城最關鍵的那一戰,豫王親自上陣,一箭射穿敵軍將領的鎧甲,勤王軍因此士氣大增,一舉攻下城池,從此也掃儘豫王能文不能武的書生形象,令兵士們尊敬不已。

曾以為是琴瑟和鳴,默契無雙的夫妻,可現在回想起,他們究竟有沒有真正熟識過。她不知豫王為何會離開京城,又為何要帶兵進京勤王,更不知他與李儋元究竟有過什麼協定,隻是傻傻地跟著他從京城到蜀中,再從蜀中回到京城,兩眼仿若無視,兩耳幾乎不聞,僅憑著對李徽的依賴與信任,一直走到了成為皇後前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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