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李行淵從出生起便知道自己是要當國君的, 他的娘親是母族勢力令皇帝都忌憚幾分的徐皇後,親舅舅是當朝右相, 整個徐氏都為了他能順利登基而奔走籌謀, 隻要有人敢擋他的道,自然都會被悄悄鏟除,而他隻需要享受被高高捧起的榮耀, 安心等待著接管至高權柄的那一刻。
可當宮裡多了位三皇子, 他仿佛看見原本密不透風的鐵桶, 突然被鑿出個小洞, 那些滿溢的榮寵、唾手可得的權勢,全因這缺口而變得岌岌可危起來。從母後到舅舅甚至管事太監, 似乎每個人都在提醒他:三皇子是如何被父皇寵愛,又是如何的聰慧機敏, 他若不認真向學,多討得父皇的歡心,太子之位遲早不保。
從那以後, 太子的宮裡便多了樣忌諱,宮女、太監們若不小心提起三皇子的名字, 輕則被打罵,重則被逐走,李行淵對這個樣樣壓他一頭的弟弟有著無來由的恨意, 一條隻由金磚鋪成的錦繡上位之途, 全因李儋元的存在, 才無端生出些荊棘。
不過幸好, 連老天也站在他這邊,再怎麼驚才絕豔,李儋元還不是長成個體弱不足的病秧子,一個從此無法染指皇位的人,哪有資格和他擺在一處。
可在李行淵心裡,對這個弟弟的恨意從未消散過,隻要看見他那張無暇的臉龐,便會生出暴戾之氣,恨不得將它們狠狠碾碎。哪怕他已經搬出皇宮,可李行淵總在陪父皇讀書時,聽見他想念愛子的一聲喟歎。
因為這一歎,他下決心斷了李儋元一根小指,在那間遠離皇宮的彆苑裡,太子高坐上首,看著那個玉質般的人兒被汙血濺濕衣袖,內心生出前所未有的爽快感。有人注定踏雲,有人注定成泥,從此他終於拔去心底那根毒刺,再未將李儋元放在眼裡。
直到昨日收到徐朗回報,他才知道,李儋元竟然去了國子監聽學。那些深藏的懷疑和厭惡又被狠狠拽出來,逼得他必須親自去一趟國子監,看看這個早已被傳沉屙難治的皇弟,為何還能好好存在世上。
隔了四年,太子再度打量著這個被他視為眼中釘的弟弟,不得不承認,論容貌他比四年前更為耀目,還有那股久病之態也難以折損的氣韻,都令他在袍袖下捏緊了骨節,然後勾起個關切的笑容,道:“你的手……可是好全了?”
李儋元始終垂著頭,這時袍袖好像抖了抖,恭敬道:“謝太子關心,那小指已經不礙事了,隻是還不能握筆,陰雨會有些痛。”
似是回憶起那種痛楚的折磨,他的眉頭微微皺了下,李行淵心情舒爽不少,提高聲音道:“那就好了,都怪為為兄當時太過衝動,那天之後,我也愧疚了很久,你已經病成這副模樣,如果再變成個殘疾,為兄怎麼過意的去。”
他故意將“殘疾\\\兩個字咬得很重,睨著眼欣賞李儋元霎時變白的臉。安嵐氣得快要發抖,雖然她知道李儋元的小指早就治好,這時不過是順勢賣個慘想讓李行淵解氣而已,但仍對太子如此囂張的欺辱憤怒不已。
可李儋元始終垂著頭默默聽著,等太子出完了一通氣,才向他行了個禮,偏頭對安嵐輕聲道:“走吧。”
李行淵見他神色淡淡的模樣,心頭那股無名火始終下不去,總覺得自己的拳頭全打在了棉花上,目光偏到始終幫李儋元提著書箱的安嵐身上,再想起徐朗對自己的回報,腳步一轉攔在安嵐麵前道:“三皇弟怎麼都不向我引薦這位沈公子呢。”
他沒有放過李儋元臉上迅速閃過的一抹浮躁,內心更覺得玩味,抬起下巴故意將安嵐從頭到腳掃了遍,然後嘖嘖讚道:“果然容貌絕豔,我看比那史書裡的董允和鄧通也不遑多讓,難怪三皇弟這麼清心寡欲的人,也願意破格為他奔走。”
安嵐深吸口氣,董允和鄧通都是前朝著名的男寵,太子這是故意在眾學子麵前說自己靠色相換得聽學的機會,想讓她難堪。
再看李儋元全身肌肉繃緊,明顯已經沒有之前的淡定,安嵐忙上前一步,擋住了他即將出口的反擊,然後恭敬地對太子一揖道:“沈晉不過普通學子,論才識、論風姿都萬不敢與前人相比,多謝太子殿下抬舉了。”
她姿態落落地將太子話中的惡意化除,也克製著讓舉止足夠恭順,李儋元明白她如此忍讓的用心,閉了閉眼壓抑胸口翻湧的氣血,正準備帶著她離開,突然聽見太子拉長了聲音道:“聽說這位沈公子舞技過人,不知能否在本王麵前表演一番,也讓我們能開開眼界。”
安嵐握住書箱帶的指節用力到發白:無論如何容忍退讓,太子根本不打算放過他們。他一定要贏,必須要讓所有人心甘情願匍匐在他腳下。堂堂國之儲君,怎能如此蠻橫霸道。
可她偏偏不能反抗,因為那隻會讓太子把恨意全記在李儋元身上,不知又會使出什麼手段害他。正在兩難之間,突然聽見一個溫和的聲音自不遠處響起道:“時候不早了,太子殿下莫要誤了筵講。”
說話之人麵如冠玉,青衫薄甲,襯出流雲般的儒雅氣質。
令眾人意外的是,方才還氣焰囂張的太子,聽了這句話,竟隻是輕哼一聲,就跟著那人揚長而去而去。
安嵐與李儋元互看一眼,默契地未理會周邊嗡嗡響起的討論聲,徑直朝校舍走去。可這群人裡,大概隻有安嵐真正知道這人的身份。
此人名叫秦放,如今他隻是個普通的國子監學生,可在幾個月後的殿試之後,他便能一舉成名,被欽點為新科狀元。
可他,也是本朝最聲名狼藉的一位狀元。
據說秦放家境貧寒,卻以鄉試,縣試第一的成績考上會試。到了京城,他才發現自己窮到連會館都住不起。京城仕子多有家族庇護,早形成堅固難破的階層,秦放無權無勢、一身清貧,哪怕才華橫溢也很難在會試拔得頭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