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生生世世(2 / 2)

安嵐笑得眯起眼,將繡繃放在一旁道:“當然記得啊。”她突然記起教習嬤嬤說過閨中小姐要矜持,連忙捂住嘴,偷偷吐了吐舌頭,又換上嫻靜的模樣低頭道:“公子有許多年沒來府中了呢。”

李徽見她突然這般裝腔作勢,忍不住笑了出來,安嵐被這一笑晃了心神,盯著他欣慰道:“你真的學會怎麼笑了呢。”

李徽的笑容漸漸斂起,撿起她身旁的繡繃問:“聽說你要嫁人了?”

安嵐到底是閨中少女,陡然被問起這事,臉頰立刻染上酡紅,低著頭囁嚅著答了聲:“嗯。”

李徽盯著繡繃上繡了一半的鴛鴦,突然問道:“你怪不怪你爹爹?”

安嵐瞪著眼,一臉疑惑:“我為什麼要怪他?”

她問得如此坦然,倒讓李徽被噎住,突然不知該說什麼好。倒是安嵐自己意會過來,將那繡繃拿回來放在膝上,垂眸道:“我知道了。她們都背著我議論,可我還是聽到了,你們都怕我嫁了體弱多病的丈夫,會過得不好。可我聽說那位三皇子,不僅外表俊美,才學品行也樣樣不差,我覺得他應該會是個很好的夫婿。至於他的身體,我做了他的妻子,就會好好照顧他,讓他能活很久很久。”

從未經過世事艱辛的少女,把這門婚事想得理所當然,甚至臉上還掛著抹嬌羞,隱隱帶著期盼。李徽忍不住脫口問出:“可你不怕以後……”忍了忍,還是把後半句話給咽了下去。

安嵐瞪圓了眼,小臉上寫滿執拗:“我做了他的王妃,就要與他休戚與共,以後不管怎麼樣我都會陪著他。”

李徽默默看她,突然生出股隱隱的妒意,如果不是他拒絕了叔父的提議,她想要休戚與共的那個人,本來應該是他。

那是安嵐成婚前,他們最後一次見麵。李徽後來不再說話,隻看著她一針針繡出與另一個男人的嫁妝,微風偶爾吹起她的發絲搭在臉旁,看起來溫柔又賢淑。

許是陽光太盛,李徽被照得眯了眯眼,忍不住想到:那個莽撞的,愛笑的,被寵溺著的純真少女,究竟會走上一條怎樣的路。

他要離開時,她仰起頭天真地問他,會不會同謝侯爺一起來看她大婚。李徽的臉沐陽光的碎影裡,什麼也沒有說,隻向她微微頷首,一派的清雅俊逸。

他當然會去,卻不是她以為的身份。

後來,他們在皇宮的家宴上,客氣疏離地見過幾麵,她跟著李儋元叫他皇叔,低下頭露出一截纖美的脖頸,石榴紅的衽領仿佛一團火,隱隱地,灼燒著他的眼眸。

她終於徹底盛開,露出花蕊裡藏起的馨香。

為另一個男人。

乾元十八年,成帝駕崩,大越王朝迎來了一場血雨腥風的巨變。太子殘忍暴戾,令朝野內外怨聲載道,最終被逼得在東宮自儘。後來,豫王輔佐逃過屠殺的三皇子李儋元即位,被封為攝政王同理國事。

那一年,剛被封為皇後的安嵐已經有了一子一女,李徽無數次看見她溫柔地坐在禦書房的桌案旁,給自己的夫君遞上一碗羹湯。然後默默陪在他身邊,有時會嘟起嘴,嗔怨地怪他隻顧政事而不理她,再趁李儋元軟聲軟語哄她時,往他嘴裡喂進一口湯,再得逞似的大笑起來。

他也見過她怎麼對一雙兒女,她雖然已為人母,卻始終保持著幾分小女兒心性,在課業上要求嚴格,卻總不愛擺出一國之後的架子,經常在禦花園裡讓太子推著她蕩秋千,笑聲輕輕飄過宮牆,讓李徽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她時,她仰著頭天真地問他:“你長得這麼好看,為什麼不笑呢?不如,讓我來教你好不好。”

李徽在這一世終生未娶,他也不知為何,突然不能忍受隻為利益交換的婚姻。在他心裡,那個位置就該屬於一個愛笑又溫柔的女孩,無人能取代。

他永遠記得,這一世,他和她的最後的相見。

那時,李儋元已經病逝,這位殫精竭慮的新帝,隻在皇位上呆了半年。

屆時太子才不過八歲,儘管謝皇後堅持應該由太子繼位才是正統。可群臣甚至是國丈都推舉由攝政王李徽登基,安嵐和保太子派勢單力薄,最終隻能眼睜睜看著皇位落在李徽的手裡。

李徽終於得到的他想要的所有,權勢、江山,還有整個謝氏精心布局數十年,最終完成的複仇計劃。

還有,她的敵視。

他顧不得新登基後還有許多事在等他,迫不及待去了前皇後的宮裡。

安嵐正靠在雕花床柱旁,手腕抬起又落下,輕輕哼唱著童謠哄幼子睡著,聽見內侍來進來通報,她壓著唇“噓”了一聲,然後走到銅鏡前理好鬢發,又補了些脂粉遮住眼下的淚痕,昂起頭,仍以皇後的驕傲姿態,一步步走到暖閣。

見新帝黃袍加身,正襟坐在寬椅上,她嘴角挑起個諷刺的笑容,微屈了膝蓋,朝他一副道:“參見陛下。”

李徽見她全身素衣,尖的嚇人的臉頰,被一層層脂粉塗得偽飾又蒼白。她嘴角掛著笑,可那笑容根本不是他記憶中的模樣,心臟突然刺痛不已,站起上前幾步,還未開口,安嵐卻猛往後退,與他隔出一個疏離的距離,眸子裡射出冷如寒星的光亮,聲音嘶啞著道:“恭喜你們終於得償所願,不知陛下今日前來,是準備如何處置我和兩位皇兒。”

李徽被看的一陣心虛,捏緊了袍袖,再也掩不住衝動,說出他輾轉多日的願望:“隻要你願意嫁我,朕可以當他們是自己的孩子,你失去的,朕都會加倍補償給你。”

安嵐自喉中發出尖銳的笑聲,笑到滿臉全是淚痕,她用手背抹去眼前的霧氣,顫聲大喊道:“我的丈夫死了,你想要怎麼補償?”

她捂住臉,背脊卻挺得筆直,一聲聲嗚咽從顫抖的指縫中溜出,李徽走到她身邊,想把手擱在她肩頭,卻還是收回,輕聲道:“不要哭,我喜歡看你笑。”

安嵐確實笑了,笑得譏諷又惻然,她瞪著一雙通紅的眼逼視著他:“李徽,你莫要太過無恥。阿元屍骨未寒,你卻讓我當著天下人嫁給他的皇叔?”

李徽在她麵前蹲下,眸間儘是柔情,說出的話語,卻帶著君王獨有的霸道:“你必須嫁,為了你的皇兒。”

然後,他不顧群臣反對,不顧文人的口誅筆伐,開始準備迎娶侄媳的儀式。可他沒想到,那個在寵愛中長大的女人,竟也有她的強硬。

安嵐病了,而且是一病不起,她讓宮女瞞下她的病,拒絕太醫的問診,任憑病情越來越重,直到回天乏術。當李徽收到這個消息,趕到她的床邊時,安嵐已經虛弱的連抬起手指都困難。她用不再晶亮的眼珠,定定望著他所在的方向,然後勾起個詭異的笑容道:“我說過,會陪著他,與他休戚與共,無論是生是死,這承諾都不會變。”

李徽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手,低頭絕望地想著:如果當年他答應了謝侯爺娶她,是不是就不會走到如斯地步。

這時,安嵐的嘴唇微微翕動,似乎是讓他靠近一些,李徽心中一動,連忙俯身下去,見她露出個神秘的笑容,用遊絲般的聲音道:“你以為你們贏了嗎?你錯了,他雖然不在了,可他不會輸。這天下,遲早會是我皇兒的。”

天成元年,謝皇後病重薨逝。幾天後,她被以皇後之禮下葬。隨後,五城禁衛軍中的兩營突然嘩變,叛軍殺入皇城,天成帝下落不明,混亂中,曾經的保太子派又占回上風,祭出先帝遺詔,將前太子李越扶上了皇位,總算保住了大越的安寧。

當李徽借助鐵符再度重回到起點,他已經明白自己想要的,除了這江山還有一個人。既然放手並不能讓她幸福,從此後,生生世世,他都要將她牢牢握在手心,他想看她笑,隻為他而笑。

那一日,春燕銜泥,杏花壓枝,李徽朗朗站在慈寧寺前,背後是從簷下垂落的雨絲,朝著安嵐款款而笑:“小姐,可是忘了帶雨具。”

沒人知道,為這一句話,他整整等了兩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