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回去……”
那張臉上滿是粘稠而渾濁的淚水。
“必須……都回去……我不歡迎你們……啊啊……”
它麵皮抽搐,表情在痛苦中抽搐,嘴裡不住囈語。
“回去,回去……死……死……讓我……安靜待著……”
鐘成說沉默地站在凶器廢墟裡。
他一直占據著戰鬥主動權,但談不上毫發無損——他的衣服被腐蝕大半,衣褲上全是翻著毛邊的破口。青紫擦傷從破口中露出來,傷口滲著血,與皮膚上的塵土混成血汙。
他的身邊,鐵鍬上沾著新鮮的泥土,菜刀上帶有明顯的使用劃痕,它們在凶器堆裡咯咯顫抖,蠢蠢欲動。
鐘成說能夠猜到,哪怕惡果斬過了大部分空間,周圍必定還殘留了強大的無實體邪物。它們仍未放棄,正在想儘辦法攻擊自己。
夜長夢多,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幕後邪物”的本體並不強悍,它的壓迫感遠遠不如殷刃。他大可以快速取樣,隨後將此處的所有邪物毀滅。然後是分析和調查,他最擅長的事情。
識安這次撤走,就算自己不處理這隻邪物,沉沒會也會事後將它轉移走,甚至毀屍滅跡。
這是他唯一能接觸到“仿製品”的機會,自己的計劃沒有問題。
鐘成說活動了下手指關節,將惡果換到左手。他就地取材了一把砍刀,啪啪貼了幾張符咒。
然而那把鋒利的刀在半空中懸了許久,久久沒能落下。
老人一樣的東西直勾勾地看著鐘成說。興許是距離太遠,它沒有召回黃粱與吞蛇,也沒有搖尾乞憐,它隻是哀傷地注視著敵人。
……殷刃的同類。
向來雷厲風行的“閻王”有點心煩意亂。
或許是那股近似殷刃的味道充斥鼻腔,將他熏得有點麻木。
或許是對方的呼吸與心跳聲實在太像活人。
黃符包裹的車廂裡,鐘成說麵無表情,砍刀凝固在空中。
那隻邪物揚起滿是皺紋的臉,絕望中多了些不解。
“向吞蛇與黃粱下令,留識安所有人活口,但暫時不要放開他們。”鐘成說注視著那雙屬於人類的眼,努力壓下心裡的陌生情感。
“你想……做什麼……”
鐘成說放低砍刀,歪頭想了會兒:“讓你多活半個小時左右?”
那邪物發出一串不知是哭是笑的急促氣音。
“慢慢研究也可以,但我這次非常好奇。”鐘成說把玩著惡果,“我知道你這個人……你是怎麼變成這樣的?你現在狀態如何?你……”
鐘成說頓了頓,先一步消化了會兒自己的問題。
“你這樣痛苦嗎?”
背對著滿地昏迷的人,身上遍布細小傷口,鐘成說一本正經地發問。
“……”
那活著的邪物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他的問題。
它急促地呼吸了會兒,慢慢地,慢慢地呼出一口氣。那張屬於老人的臉上表情凝固,像是在努力理解他的話語。
“我……不知道……幾百年……我一直……都在這裡……”它雙目渙散,渾濁的眼淚持續流下,“我隻是……不想消失……”
鐘成說有些愕然地俯視著麵前的“人”。
他思索了幾秒,在那邪物麵前緩緩蹲下,直視著那邪物的雙眼。
“你……”
鐘成說眉頭微皺。
“你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嗎?”
“我是更……不……不記得……太多了……不、不對,我是人,我叫……”
那邪物一陣痛苦的咳嗽,肮臟的紅毯下露出一些壞死腸子似的肢體,其上沾滿塵灰。
這回,鐘成說沉默了許久。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他輕聲說,“怪不得他們選了你……可惜你和他,到底還是不一樣。”
“我給你半個小時。”
鐘成說單手拎起枯瘦的老人,將他放在塑料座椅上。他本人則無視了持續站樁的兩個僵屍,坐在老人身邊。
“我們聊聊吧,‘更升鎮的意誌’。”
……
時間回到十幾分鐘前。
符行川被民眾毒箭射中,防禦失守。黃粱與吞蛇一上一下,意圖夾擊浮在空中的八個人。
殷刃雙眼亮起微弱紅光,他麵前的一切仿佛加了慢動作。
項海的麻繩網兜網了過來,李念第一時間甩開青柳鞭,將自己、任吉瑩和戚辛綁在一起,鞭子柄則牢牢鎖上項江。幾位科學崗被柳條縛住,沒有漏過網兜掉下去。
葛聽聽下意識探出手,想要召喚一些骸骨來當盾牌。黃今摟緊靈器包,抱住頭,緊閉雙眼。符行川掙紮著施術,殷刃能認出,那是個極強的防護術法。
巨大的眼球和猙獰的蛇口越來越近。
隻是防護術法,戰鬥時間隻會繼續拖延。
殷刃閉上眼。
他兩隻手背到身後,以非人的速度施放起不同法術。
就在符行川防護術啟動的同一個瞬間,殷刃左手術成。空氣驟然震蕩,不到一次心跳的工夫,猛烈的衝擊直接將七人物理層麵上震昏。
緊接著是右手。
殷刃伸直右臂,直衝黃粱近在咫尺的巨大瞳孔。
“蠢貨,被人控製幾天,連老主人都不認了?”
濃霧之中,紅光乍起。
“……你身上還有我的靈契呢。”殷刃笑著補了句。
一個巨大的圓形陣法憑空浮現。圓形陣法活像餃子皮,它從中心彎曲,把龐大的黃粱整個裹成餡兒。
刹那之間,黃粱的認知混亂徹底破除。
緊接著,那些赤紅符文融入了巨眼的軀體。黃粱打了個哆嗦,空氣中響起肉筋繃斷似的怪響。殷刃的靈契明顯高於操控者的驅使,後者的效力瞬間被壓過。
恢複的那刻,隻見巨大眼球噌噌後縮八百米,整個邪物朝後凹去,好端端的球體要凹成一個印花碗。
“喲,現在知道怕了。”
鬼王衝自己的禦用沙發墊露出牙齒。
他看也沒看,順手朝腳下丟了一連幾串術法。漆黑的術法殺氣騰騰地落下,吞蛇嚇得猛地閉上嘴,它往地洞中退了老長一截,同樣使勁把腦袋後撤。
殷刃眯起眼——根據識安的結論,幕後邪物用“哀”的情緒控製人與邪物。看來那隻邪物的控製能力沒有多強,不會高過強大邪物的求生本能。
發現老主人在思考,黃粱趁機想溜,結果它還沒躥出幾百米,便被靈契拉了回來。看見麵前皮笑肉不笑的殷刃,它迅速縮小,縮到和一顆葡萄差不多大,並且還有持續縮小的趨勢。
“縮也沒用,變回來。”
殷刃用指尖彈了彈這隻尊貴的甲-A級邪物。
“我還要去找人——之前控製你的,是怎樣的邪物?”
鐘成說脫隊的去處,殷刃用翅膀尖都能猜出來。
黃粱慌忙“噗嘰”了幾聲,委委屈屈地變為直徑兩米的軟球。殷刃往老墊子上一坐,漂浮咒托住所有人,將他們緩緩送向地麵,布置成“防禦後墜落”的模樣。
蟻穴中散發滔天壓迫感的黃粱,這會兒老實得像個糯米團子。
吞蛇則從土裡露了個嘴巴尖,還在鬼鬼祟祟地窺視。殷刃幾乎是瞬移去了它身邊,一隻手貼上冰冷濕滑的岩石。
“好久沒這麼做了。”他有點感慨地嘟噥。
檔案館一事過去,他的力量恢複了不少。不過現世之後,他再沒有試過用“老法子”控製邪物,也不知道效果能不能像千年前那樣好。
半秒不到,吞蛇整個身子顫抖了一下。它頃刻俯首,乖巧地將嘴尖送過去。
“保護這些人,記得,彆讓他們看出來你在保護他們。做得好的話,回頭我幫你治傷口。”
吞蛇像是得到了免死金牌,它呲溜鑽回大地。繼而地麵猛烈震動,一道隆起包圍了地上昏迷的七個人。
殷刃點點頭。
“不錯,我先去會會‘我的仿品’。”
話音未落,有什麼從他發絲中鑽出、交織,變為一塊塊輕薄紅布片。紅布片持續增長,其上又長出各式各樣的封印紋樣。
血肉、骨骼模擬死物質感,交織成各式各樣的“靈器”。各式靈器叮當碰撞,封印的力量愈發強悍。
重重封印下,彆說凶煞之力,殷刃本人的氣息都逐漸薄弱,最後竟不到一個活人的強度。
此刻殷刃的外形,與千年之前的“大天師鐘異”還是有著些微差距。
那些紅布並未裹成厚重而笨拙的繭,那些紅布下端披散,露出一點點半透明的黑翅膀團。整個看去,更像一朵將開未開的下垂花苞。
一縷黑發繞上殷刃腳踝,化作一圈暗黃骨鈴。鈴聲不再清脆,撞擊聲中多了股陰寒。
時至今日,除了沒長上百手臂,殷刃更接近於檔案館中的“凶煞本體”形態。
殷刃飄上黃粱,而黃粱自覺地將自己換為不容易暴露的黑色。紅布順著漆黑的眼球滑下,柔軟的翅膀邊緣隨風搖動。
“去找控製你的邪物。”
“噗嘰噗嘰!”
“隻知道大概位置?……也行,正好路上跟我說下,你這邊到底怎麼個情況。”
殷刃並不知道,在他飛向空中的幾秒後,廢墟之中,某位強者掙紮著睜開了眼——
殷刃的氣爆強悍非常,再重會打出問題。可惜七位裡的某人挨過太多毒打,有了點悲哀的抗性。
符行川模糊的視野中,一個赤紅人形腳踩黃粱,乘風而去。周圍邪物四散,少部分遠遠追隨在後,在霧氣中排成一列長隊。
如同蟻穴中的古老壁畫成真。
符行川用顫抖的手狠狠摳挖傷口,強撐著看那人的身影消失在霧中。許久後,他才屈服於毒素的攻擊,再次失去意識。
殷刃正忙著在黃粱身上躺好。
黃粱一邊飛,一邊急促地噗嘰噗嘰,努力講述自己的淒涼遭遇。
一千多年前,大天師身死。
失去主人的黃粱苦不堪言。以前有殷刃在,大家夥兒都過慣了集體開火、飯來張口的神仙日子,連美味的凶煞之力都有機會啃兩口。
如今沒了統率,邪物們的智商根本撐不起“圍獵大型邪物”這種高難度活動。連隻聰明厲鬼都抓不到。
餓肚子的滋味兒實在不好受,但乾乾癟癟的普通邪物也不好吃。於是黃粱索性在山裡挖了個坑,準備來個沉睡,逃避幾百年的邪物生涯。
結果好死不死,可憐的它被沉沒會逮了個正著。
正如他們之前的推測,沉沒會在更升鎮附近製造蟻穴,就是為了研究大天師鐘異的恐怖力量,試圖搞明白獲取力量的辦法。
作為鐘異的親近邪物,它和一隊邪物被沉沒會關在此處觀察。
牢飯不怎麼好吃,但勝在不需要親自動手。反正無處可去,黃粱和邪物們沒掙紮,就這樣躺下,過起了吃完睡睡完吃的生活。
直到二十八年前。
“千年來,沉沒會一直在用各種凶煞之力汙染這裡的人和土地。直到‘神降’現世,這裡才出現了一批汙染程度極深,並且相對穩定的被汙染者。”
殷刃努力理清黃粱顛三倒四的“噗嘰”。
“噗嘰噗嘰噗嘰……噗嘰噗嘰!”
“你一直很懶,他們以為你神智未開,所以在你麵前談論了一些事?”
“噗嘰噗嘰噗嘰噗嘰——”黃粱加快語速,飛快地敘述。
“他們記錄那些人的力量變化,找到與我情況相似的,人為加重汙染……情況相似?你是說,廣為人知、被人崇敬、嚴重汙染,可以誕生‘活著的邪物’?”
仔細想來,“廣為人知”、“死亡慘烈”是厲鬼的誕生條件。
而“嚴重汙染”,會導致活人失去正常生物的特質,變得更像邪物,也更容易被玄學相關的事物影響。
隻是“像”,並非“是”。
也就是說,他與仿冒品作為“特定的邪物”誕生,本質上源於“廣為人知”、“被人崇敬”……
“死亡慘烈”造就怨氣橫生的厲鬼,“被人崇敬”又會造就什麼?
殷刃還活著的時候,始終與人類社會隔絕。除了被汙染本身的巨大痛苦,他並沒有受到其他影響。世人們對他的敬畏、期待與寄托,殷刃一無所知,也完全不感興趣。
他隻是喜歡熱鬨,對於人世,他並沒有太強的責任心。
但生活在這裡的人……那位背負了數千人的寄托,同樣作為“活著的邪物”誕生的人,又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無數問題與知識在腦中翻湧,恍惚之間,曾經的大天師意識到了什麼。
“這下事情有意思了。”殷刃拍拍屁股下麵的黃粱,“你趕快點,小心某人捅了馬蜂窩。”
“噗嘰?”
“鐘成說。”紅布之下,殷刃喃喃道,“要是你找到人了,可千萬彆刺激那家夥……”
“我們這種玩意兒,萬一失控,可能會變成‘凶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