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黑兔(1 / 2)

凶人惡煞 年終 18894 字 4個月前

殷刃在虛無中無力橫躺。

送走了狗東西,他身周的虛無變得異常純粹。除了鋪天蓋地的漣漪,這裡連“黑暗”這種顏色感知都不存在。恍惚間,殷刃不太確定自己是否還活著——說不定他已經死了,這裡是死後的世界,先前種種都是他幻想出來的美夢。

每當這個時候,他的腦海裡便會彌漫起一陣危險的霧氣。殷刃的思緒變得影影綽綽,斷斷續續,幾乎要在虛無中粉碎。

不過每當有“美夢”之類的念頭,鬼王大人都會精神上翻個身,迅速清醒回來。殷刃很確定,鐘成說這種性格和體質,靠他有限的想象力絕對想象不出。

他竭力收攏精神,努力感知外麵的漣漪。

殷刃親手送出了過去的線索。以識安的行事風格,必定會先追隨他的記憶,全員跟著幻象中的“大天師鐘異”前進。

而在識安小分隊裡,大天師的軀殼漣漪醒目。殷刃可以根據軀殼的移動,判斷自己卡在記憶世界哪個位置。然後他隻需要想辦法留下線索,鐘成說總會發現端倪。

殷刃的思維輕快起來,想起鐘成說那張一本正經的臉,連絕望這件事都變得挺艱難。

鬼王大人堪稱安心地閉上眼,開始在心中仔細推算。

千年前,殷村毀滅後,曾經的他第一時間往骸穀前進……骸穀……

正如殷刃推斷的,那道巨大的“漣漪”的邊緣在虛無中滑過。它與周圍五個小漣漪糾纏不休,前進速度不快不慢,儼然一支步行前進的隊伍。

有點奇怪。

識安眾人應當追隨記憶前進,先行前往骸穀。可是那隊漣漪,正不偏不倚地湊近,一步步走向他所在的方向。

難道自己與骸穀剛好在一條直線上?

還是說,自己就在骸穀?

不可能,殷刃拚命回憶。他曾在骸穀住過數百年,連骸穀有幾棵枯樹都數遍了,附近從未有過這樣……這樣讓他無法控製的生物、邪物,亦或是空間。

事情的發展越來越古怪了,世間不可能有這麼多巧合。儘管沒有身體,殷刃背後還是滾過一串戰栗。

他有種隱隱的預感,這次“記憶探索”,他們能發現的,可能不止於神降線索。

……

“根據《辟邪誌異》上的記載,骸穀坐落群山之中,是千年前神降的重度汙染地之一,連邪物都很少靠近那裡。它的具體位置不可考,除了《辟邪誌異》提過兩句,沒有彆的文獻提過它。”

盧小河艱難地按著太陽穴。

“我也記得。”為了避免說急了靈器失效、冒出狗叫,符行川惜字如金。

當年的大天師想找個人跡罕至的地方放鬆,骸穀確實挺合適。按照傳說的描述,那裡基本隻有畸形邪物和骨骸,連綠色的雜草都沒幾根。

隻是對於現代人來說,《辟邪誌異》裡的地名就和《山海經》中的一樣縹緲,很難說是傳說還是確有其地。現在除了跟著幻象走,眾人彆無他法。

殷刃的幻象,在不久前就停下了。

他們正在山中一片相對平坦的空地上。此處地勢隱蔽,四處環山,路卻和緩好走。內裡更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隻見瀑布如銀練,河水清澈到仿佛不存在,裡頭遊滿肥頭肥腦的大魚。

肥沃的土地上,草坪青翠綿密。周圍樹木一片金紅,熟透的甜果在枝頭輕輕搖晃。不時有飛鳥跳上枝頭,啄食紅果。樹下灌木裡,肥嘟嘟的野兔咀嚼鮮草,胖得脖子都瞧不見。

大天師停在這片人間仙境邊緣,隻見法術光輝浮動,不遠處幾株枯樹應聲而倒,無數乾草齊整漂浮。樹木自行切分為光滑板材木梁,乾草合上上好泥漿。一座堅實茅屋拔地而起,

做完這一切,那個原本搖晃的紅繭險些就此歪倒,紅布之下傳來艱難的喘息。

他的腳下,原本豐美的鮮草迅速枯萎腐爛,隻留下一點黑色。大天師連忙退後幾步,唯恐毀滅這來之不易的桃源。

“你們留在這裡,看好這些小孩。”殷刃囑咐那兩隻人形邪物,“要是有危險接近,你們知道怎麼藏好他們。”

說完,他思索片刻。又召來一直跟在身邊的“大頭娃娃”們。

高矮不一的孩子們遠遠站著,他們套著臟兮兮的頭罩,手裡還攥著畫了一半的符紙。其中還有葛聽聽正用的殼子,呂姓小姑娘正摟著幾個野果,手上全是臟兮兮的果汁。

這些孩子都在最愛鬨的年紀,此刻卻安安靜靜,像是感受到了什麼。

“我需要提前獨行修煉,沒時間教你們了。附近的防護術法,我曾經教過麻子,他會教你們怎麼出入。麻子腦袋快,你們以後多聽他的。”

殷刃指指一排孩子裡最高的,特地把聲音放輕而緩。

“佝羅軍打到這裡,外麵亂得厲害。你們彆再亂跑,就留在這照顧殷村小輩。我會再召來一些邪物幫忙……你們都學了我一點本事,應當能與他們好好相處。等過兩年,亂世平穩,你們出去也不遲。”

孩子們不做聲。

殷刃沒再說話,隻是耐心地等著。許久,那些頭罩裡開始傳出啜泣聲。

“你不會回來了。”個子最高的頭罩少年走近,聲音嘶啞,“你之前總會說好碰麵時間……你不會再回來了,是不是?”

“小小年紀說話這麼難聽?我隻是耗損得有點多,得多休養休養。”大天師語調很輕鬆,話語中的虛弱無影無蹤,“麻子,以後你要好好地……”

“我天資不好,你曉得!”斑駁掉漆的駭人頭罩下,麻子的聲音更啞了,“我顧不了這麼多人,我不乾!你算過,我隻能在你身邊跟三個月。再過半個月就到時間了,你說過要送我回老家的!”

兩者相隔十幾步,不遠,卻猶如天塹。

那少年的身體因為激動與驚懼顫抖,可他上前幾步,便牢牢守在了原處。那個位置,剛好能攔住身後可能衝上前的其他孩子。

“嗯,我反悔了。”殷刃轉向那片仙境般的地方,仍保留著輕鬆的語氣。

他的態度很放鬆,就像這隻是一次普通的離彆。

或者對於殷刃來說,這就是一次普通的離彆。鐘成說沉默地站在那附近,定定注視著屬於過去的一切。

大天師鐘異,一隻曾經隱藏身份的邪物。他遠離紅塵,行走世間三百餘年,隻有這些孩子能短暫地留在他身邊……幾個月與幾百年,相比不過是過眼雲煙。

殷刃興許早就習慣了這樣的分彆。

看得出,殷刃平日對那些孩子很好。可到了分離的時候,那人同樣乾脆利落。殷刃情緒不高,但絕不是故作鎮定。他隻是遺憾地,習以為常地,向所有人道彆。

鐘成說望著那個身處秋日桃源的身影,又想到曾摟住自己,呼呼大睡的殷刃。對於他來說,自己會不會也是一個相對漫長的“同行者”呢?

這個念頭剛升起,鐘成說就飛快甩頭,試著把這個念頭甩掉,就像它是某種黏在頭發上的口香糖——自從他學會品味恐懼,它每天都要變個花樣出來遛一遛,既新鮮又麻煩。

鐘成說收攏心神,將注意力再次集中回幻境。

幾步外,符行川一雙眼疑惑地盯著“肉俑”,他忍不住將腦袋微微歪過來,顯然對“肉俑”的行為百思不得其解。

幻境之中,殷刃結束了他平淡的告彆。他踏上更加黑暗崎嶇的山路,準備孤身一人離開,隨著雙腳動作,殷刃腳腕上的鈴鐺再次叮鈴作響。

“……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少年“麻子”的拳頭逐漸攥緊。

“既然你說話不算話,不打算送我回家,那我提個要求不過分吧?”

鈴聲驟停,殷刃收住腳步,點點頭。

“你給我取個名字吧。”

麻子說。

“我們村的規矩,等要安家了,再讓長輩取個像樣的名字。這裡……這裡沒長輩了。”

大天師沉吟片刻“也行,那你就叫殷……”

“不要‘殷’這個姓!”麻子激烈反對,就差把“賭氣”寫臉上,“外頭那一群娃子全姓殷,我又不是他們親戚!”

這一回,殷刃沉默了很久。

“我生來無名無姓,殷村是我的故土。殷村人喜歡叫我‘異人’,因而化吉司興起後,皇帝給我賜名‘鐘異’。按常理來說,我本該姓殷。”

他的語氣裡第一次出現了遺憾,很少,卻像混進軟綢的沙子。

“你們凡人都喜歡皇帝,不如這樣。麻子,今後,你就叫鐘……鐘麻子。”

麻子“……”他的呼吸都靜止了一瞬。

麻子“鐘麻好一點。”

大天師的那點兒惆悵瞬間消失,他尷尬地清清嗓子“哦,那就鐘麻,鐘麻挺好的。”

插曲一出,再壓抑的氣氛也破了功,孩子們又吃吃笑起來。細碎的笑聲裡,殷刃再次邁開步子,走向暗沉的山影。

沒了跟隨在身邊的邪物大軍,沒了遠處行走的孩童。這一回,殷刃身邊隻剩孤零零一隻黃粱。

不遠處,佝羅軍的修行者從山石上浮出。他納悶地看向周圍,孩子們的藏身之處被強大的幻術遮掩,他找不到半點破綻。

隻有大天師孤身前進的身影那般真實。那個繭子似的身影,近看滑稽,遠遠看去,卻像是群山的一道傷口。

那個修行者顯然不在意那些沒有油水可榨的黃毛小兒。他猶豫了不到半分鐘,就繼續追隨殷刃的身影而去。

沒了小孩子要顧慮,殷刃果斷乘上黃粱,可不知是虛弱還是怎的,他的前進速度慢得驚人。幸虧如此,不然識安估計要掉隊——符天異一個人顧不過來,連葛聽聽也被抓去施放漂浮術,這才勉強把所有人弄上半空。

“到這裡就可以了。”

晝夜交錯兩輪,到達荒山中心附近時,正值黃昏。

殷刃滑下黃粱,拍了拍那個滾圓的眼球。晚霞包裹中,黃粱變成了鮮亮的豔紅。

“噗嘰?”它發出疑惑的聲音。

“尋個地方,好好休息。附近邪物不少,夠你吃個幾百年。”殷刃摩挲著黃粱軟滑的表皮,“接下來的路,我必須自己走了。”

“噗嘰……”黃粱的叫聲更小了些。

“嗯,我真的隻是要養養傷。不過需要很久,你不用等我。”殷刃在它體表畫出一串繁複的符文,聲音輕得像夢囈。“我們的鬼契,也到此為止了。”

術成,殷刃慢慢撤去了體表的封印。

一身紅衣的殷刃立於黃粱身前,他看起來蒼白到嚇人,赤眸眼白都滲了血。黑色長發的發梢幾乎要落到地上。封印剛解開,他腳腕上的銀鈴瞬時朽爛,附近幾步的土地也變成不祥的黑灰色。

殷刃紅衣散開,蘋果與惡果一同飄在他的身邊。蘋果被無數封印符文包裹,安然無恙。夕陽之下,惡果則顯得越發鮮豔亮麗,兩者的誘人紅色如出一轍。

周遭凶煞之力頃刻肆虐,連黃粱都本能地撤了幾步。

“你看,到了這個地步,你也沒法在我身邊待多久。”殷刃咳嗽兩聲,好聲好氣地繼續,“走吧,黃粱。”

那個紅色的團子沒動彈。

殷刃歎了口氣,給了它一個不輕不重的腦瓜崩,兀自轉身前行。

他徹徹底底孤身一人。

黃粱沒有追,也沒有離開。它立在原地,瞳仁朝向殷刃的背影。直到那道身影徹底消失,它才低低地“噗嘰”一聲。

原本識安一行人還會時不時討論兩句幻境內容,現下,所有人都沉默了。哪怕遲鈍如鐘成說,也能察覺出殷刃的告彆之意。

他們目送殷刃走向傳說中的骸穀——

到了地方,不需要任何說明,誰都能一眼看出“骸穀”這個名字的由來。

土地灰敗,毒草橫生,隻有畸形的邪物與爬蟲不時路過。地麵上不見高大樹木,隻有破敗發黑的獸骨與鳥骨。不遠處,兩道山崖如同毒牙交叉,其下是空蕩蕩的萬丈深淵。

其中一顆“毒牙”尖上,能隱隱看到一棟簡陋小屋。

殷刃一步步走向那座小屋,蘋果與惡果被他握在雙手,在陰影中閃爍出曖昧的光彩。不一會兒,那個身影被小屋門洞吞沒,徹底消失在眾人視野。

跟隨殷刃的佝羅軍修行者,終於停住了步伐。

看來哪怕是“半步卡戎”,也不敢貿然挑戰這片土地。那人停在骸穀邊緣,從地上撚起一撮土,小心嗅了嗅。

那張瘦削的長臉上,一對眼珠轉了轉。末了,那修行者捉住一隻機關鳥,就地開始寫信。

盧小河、符行川與符天異立刻圍了過去。葛聽聽見此陣仗,也好奇地湊上前。

然後她就看到滿眼蝌蚪似的怪異文字。

葛聽聽不懂就問“……這是什麼意思?”

“佝羅文。”盧小河尷尬地清清嗓子,“其實我也不認識……包括這道大山穀,沒有任何記載。”作為一位神經科學研究者,這類東西實在超出她的能力範疇。

“他在請佝羅大軍重選路線,走這邊。”符天異語氣艱澀,“正巧,佝羅軍要遣十五萬大軍駐紮山地,走哪條路也是走。他要以萬數兵戈之氣破邪,搶奪號令萬鬼的靈刀……”

葛聽聽臉色變了“那怎麼辦?”

他們跟著幻境有樣學樣,勉強封印一隻未降生的凶煞。可要是抵禦十五萬活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沒事,這次我們沒有弄出惡果,就算那個修行者活著,也不會引大軍來……吧。”符天異不太確定地說道,餘光斜向頂著大天師軀殼的肉俑。

“那樣、那樣殷刃的記憶不就被咱們扭曲了嗎?這些記憶,肯定對他也很重要吧。”葛聽聽憂心忡忡。

“殷刃和那隻凶煞不同。作為一起進來的知情者,汪,他有心理準備,從一開始就不會認為變化是‘真實’的。”

符行川話一說長,靈器果然出了點小毛病。

“就像看恐怖電影,和親身經曆恐怖事件的區彆汪。”

葛聽聽艱難地唔了聲,不知道想沒想通“也就是說,我們隻要抓緊時間調查就好?”

她轉向盧小河,結果盧小河早就跑去了骸穀邊緣,試圖把附近的一切特征塞進腦子。畢竟千年後,凶煞之力汙染如此嚴重的地方可不多了。

等到離開這裡,他們再找到這個地方,不知道能有多少新發現。

見前輩這樣努力,葛聽聽也轉過視線,學著努力觀察周圍地貌。那道山穀就像地球的一道傷痕,深到不可思議。他們與殷刃的房子都在山穀東側,山穀西側的地麵明顯下沉,兩邊地貌高低都不一樣。

壯觀而奇異的景象。被此處的地表高低一襯,殷刃的小屋渺小非常,宛如一小塊沙礫。

“奇怪,這個山穀真的好深。”葛聽聽嘴裡咕噥,目光被那道深不見底的巨大裂穀牢牢吸引,“這地方這麼特殊,怎麼會一直沒有人發現呢?”

她話音剛落,鐘成說走近兩步“你說什麼?”

肉俑突然提問,葛聽聽嚇了一大跳“我、我說那道山穀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