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汙染物肆虐,李念大部分時間都住在識安大廈。
表麵上,這次的汙染事件堪比老太太裹腳布,又臭又長沒個完。可就事情嚴重程度上來講,識安本無需警惕成這樣。
頭痛的一直都是警方——汙染影響下,海穀市犯罪率節節攀升。恐慌這種東西,像是瓷器上的縫隙。隻要經曆過一次,人的心氣兒就回不去了。
散播恐慌很簡單,而修複這種破損,則要極長時間的能力。現如今,往日的文明與安寧付諸東流,全都化作泡影。
沉沒會這次是狠下了心,汙染源不間斷地散播出去。世道一亂,求神拜佛的人自然多了許多。不少修行者的生意紅紅火火,不覺動起來歪心思。哪怕識安三令五申,各種汙染物還是在以各種形式流入市場。
其中有些,還是心術不正的夜行人故意散布的。
到了這個地步,就不再是簡單的汙染源防治問題了。符行川回來雷厲風行,力排眾議關掉夜市。情況有所好轉,可仍舊未得到根治。
海穀市周邊城市,沉沒會也在靜悄悄行動。近日,連臨近的鄉鎮都漸漸有了亂象。亂象出現後,“天使臂膀”必定緊隨其後,買一送一。
然而無論是微妙的城市氛圍還是拿“天使臂膀”大做文章的娛樂自媒體,都不是識安能夠直接插手的範圍。符行川忙著想辦法對付汙染源,李念則反複查看那個珊瑚礁集團的調查報告。
高夢羽的緊急通知到來時,他剛看完珊瑚礁集團去年的財報。
“……彆激動高女士,您慢點說。”
傾聽數分鐘後,他的表情非但沒有震撼,反而逐漸陰沉下去。
“我明白了,明天的安排暫時不會改變。我會隨您實地調查‘天使臂膀’的事情。”他說,“你說的問題,符行川會去跟進。”
結束通話後,李念迅速撥通符行川的手機。
“高夢羽的貓傳來信息,說在彼岸碰到了部分失蹤者。其餘失蹤者也有生還可能,保險起見,最好在地下出口預備緊急救助措施。”
“不過鑒於高夢羽的貓傳來的是‘桌布字跡’,存在沉沒會投放煙霧.彈的可能性。”李念的語氣還是十分平穩,“我方提前準備醫療資源就夠了。”
說罷,他沒等符行川的反應,徑直掛斷通話。一陣溫暖的眩暈襲來,李念擰開保溫杯,喝了兩口茶水——那茶水濃得像藥湯,苦到李教授舌頭發麻。
最近這三天,他加起來睡了有八小時麼?
李念使勁按了按太陽穴,情不自禁地看向窗戶。此時正值淩晨,窗外城市沉在朦朧的陰影裡……他的位置,本該屬於孟懷。那人要是沒有失蹤,現在說不準還是緊急事態處理部的部長。
“何苦呢?”
一個笑嘻嘻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然而李念沒有入眠,那聲音就從夢中傳出來了。
孟懷的手臂搭上他的肩膀,聲音湊近了些。
“小李,成天熬夜小心長不高哦。”
李念攥緊保溫杯,胸口劇烈起伏。他另一隻手險些沒抓穩手機,手指顫抖不停,半天才放穩在桌上。
隨即他一回身,溫熱的茶水潑出去,正中他身後的身影——
孟懷正站在那裡。
她穿著失蹤時的紅襯衫,頭發梳了個乾淨利落的高馬尾。那人爬滿疤痕的手腕上戴著格格不入的纖細手鏈,無名指上的戒指與他的一模一樣。
茶湯潑到了她的身上,在她的身前潑出一大片濕漬,像血。茶葉的氣息在辦公室內飄蕩,茶水順著布料流下,滴滴答答落到地上。
多麼真實。
孟懷被潑了一杯茶,也不惱。她站在辦公室角落,含笑看過來。
“幻覺。”李念沉聲道,“你不是她。”
孟懷爽朗一笑:“得了吧,你可彆裝了。小李弟弟,就你這種性子,怎麼可能輕易受幻覺影響。”
李念瞪起爬滿血絲的眼,他猶豫片刻,伸出手,緩緩放在孟懷肩膀上。
切實的觸感,屬於人類的體溫。
“有實體邪物。”他說,“幻覺的可能性仍然不能排除。”
孟懷笑起來,笑得鼻子上起了小小的褶皺:“哈哈哈!不愧是你,都當了部長,還是這副死樣子。”
李念順勢去擒此人手臂,可孟懷就像他記憶中的那樣靈活一躲,躲了個正著。她的衣服依舊濕噠噠的,滴著茶水。
孟懷衝他做了個鬼臉:“其實你猜對啦,這是精神上的感知——這還多虧了殷刃傳訊,我才能從彼岸勉強來個投射。反正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接下來我會陪著你的。”
說到這裡,她的話語軟下來,多了點兒溫柔與惆悵。
“這些時間,我一直——”
“夠了。”李念麵露慍色,直接打斷了麵前人,“你不是她!”
“我認識的孟懷,一定不會相信我加入識安。就算‘我成為部長’證據確鑿,她見到我,第一反應必定是把我罵個狗血淋頭。”
他的聲音逐漸發寒。
“能影響到我,你勢必是某種很強,並且很危險的東西。”
“孟懷”的笑臉有點扭曲,她抱起雙臂,不慌不忙地接茬:“你的記憶裡,沒有這樣的情境。你憑什麼能這樣肯定呢?”
李念不語。
“老李!”符行川一腳踢開門,“少見你用緊急求助撥號,你——”
“你在跟誰說話?”符行川的表情從焦急化為迷茫,他左看右看,甚至於“吭吭”出聲嗅了嗅,“沒有任何不對勁的氣息啊?”
“我在跟‘天使臂膀’說話。”李念注視著身前兩步之外,“孟懷”還站在那裡,還俏皮地給符行川打了個招呼。
符行川的表情幾起幾落,最終定格在警惕上:“連你都……”
“不愧是李部長,原來第一時間就叫了幫手。”
“孟懷”啪啪鼓掌,又兀自笑了幾聲。瞬息之間,它的身影一個閃爍,那雙溫暖的臂膀再次圍上來,就像尋常戀人的擁抱。那東西的無名指上,婚戒熠熠生輝。
“可惜啊——”它衝李念耳廓吹了口氣,“從最開始,你就不該與我交談。”
……
次日清晨,孫醫生出了院。不過說是出院,她並未回家,可以直接換套衣服上班。
孫警官特地拎著一保溫罐的燉雞湯,早早等在女兒辦公室附近:“哎,閨女,爸爸昨晚特地燉的雞——你小心著點吃,還有點燙。”
“我媽呢?”孫醫生雙手接過保溫罐。
“最近局裡忙,我還能找人替班,她暫時走不開。”孫警官的笑容有點尷尬,“她昨天還說,過兩天可以休息了,準來醫院看你。”
“她有心了。”孫棲安笑得很溫和,“其實我的事情不大,腦袋裡的瘤子也很穩定。大佬說隻要彆磕碰太嚴重,說不定我這輩子就跟它和和睦睦到最後了。”
孫警官動動嘴唇,他猶豫片刻:“閨女,你可千萬彆多想,你媽她……”
“我媽她很關心我,這次不來,不是因為我不是她親生的。”孫棲安笑著推了把孫警官,“行了吧,這都多少年了,我又不是小學生。”
孫警官乾笑兩聲:“是哈,乖寶長大了。”
送彆父親,孫棲安看了眼手機——識安那邊安排的詢問,似乎是上午九點,她還來得及吃完湯。孫警官還特地配了軟麵餅,要是放得太久,這餅該被蒸出來的水給漚壞了。
於是她找了個休息室,拉開柔軟白皙的椅子,又擦了擦溫暖的、猶如活人皮膚的桌麵。窗戶微微開著,床邊的一排排手臂隨風搖晃,投射出柔軟的影子。
孫棲安小心地挽起袖口,細心撕開麵餅,沾著雞湯一點點吃。吃到一半,她想喝點水,一隻手不知何時停在一邊,杯中溫水冷熱正好。
杯子的觸感相當溫熱,就是杯壁有點厚。好在組成杯口的手指指甲修剪乾淨,還透出健康的血色來。
吃完雞湯,她收拾好保溫罐,在陽光下伸了個懶腰。
外麵是個好天氣,能看到很多半透明的手臂在空中遊走,軟得像水母觸須。又是平靜的一天,她想。
帶著血管的表盤中,形狀漂亮的拇指、中指和小指悠然轉動。孫棲安抬頭看了看時間,就在此刻,她突然有種模糊的異樣感。
有什麼不對勁。
究竟是哪裡不對勁呢?
算了,難道天氣這麼好。孫棲安拍了拍隱隱作痛的腦袋,心情很是舒暢。
等手指針走到了八點五十,孫棲安整整衣領,踏出門外。
“識安的詢問。”她握緊雙手,“得認真應對才行。”
“是啊。”母親——她早已過世的,真正的母親——臂膀環住她的肩膀,在她耳邊溫聲細語,“得認真應對才行。”
孫棲安熟練地紮好頭發,抬頭挺胸朝前走。而在她的對麵,李念身後跟著微微低頭的高夢羽,兩方正好打了個照麵。
孫棲安眨眨眼。
李念肩頭,也停著一隻漂亮的臂膀。
果然,她隻是杞人憂天。世界還在正常運轉,沒有任何異樣。
“我感覺其實挺好的。”
落座之後,孫棲安笑得溫柔秀美,一如既往。
“嗯,我沒再遇見什麼怪事,也沒有看見異常手臂……要不,你們還是去問問彆人吧?”
……
此時此刻,鬼王大人還在“滿足”體內受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