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異物(2 / 2)

凶人惡煞 年終 13084 字 7個月前

要是彼岸有錄像機,殷刃猜自己一定很像被扔進碳酸飲料的薄荷糖。他快被這些見鬼的泡泡給活活淩遲致死。

問:寒天雪地,四麵八方下刀子但又沒法躲,該怎麼辦?

答:抱頭蹲地。

恢複意識後,殷刃非但沒像戚辛所期望的那樣長高長大,他蜷得比受了驚的蚌殼還緊。可惜就算減少了與氣泡的接觸,那些疼痛還是漫無止境地襲來。

太痛苦了。

老人夢見連天的炮火,流浪狗夢見揮舞的刀光;孩子夢裡追趕舍棄自己的父母,青年夢中抱緊愛人的屍體。大到流離失所,小到愛寵死去。漆黑的情緒燉成一鍋粥,每個氣泡破裂都是一聲悲鳴。

太歡喜了。

病人夢見康複的一日,鳥兒夢見溫暖的南方;父母夢見自己逝去的兒女,中年夢見脫離實際的斑斕奇遇……又是無數滿足紛至遝來。

猶如冰與火,兩者交替折磨。情緒炸.彈一個個在殷刃身上爆炸,炸得他體無完膚。

他在人世活了數百年,在這裡卻像是個嬰兒,被迫在一個個年幼或蒼老的心靈中穿梭。數以千億的喜怒哀樂混亂而激烈,他即將被無數個心靈淹沒碾碎。

要承受住這些,解法已有前例——要麼像千年前的鐘成說那樣,拋棄一切情感,要麼像千年後的鐘成說那樣,用科學的意誌把自己防得固若金湯。

第二條路,他是走不了,可是拋棄情感……

的確,無法理解、不去在乎,可能是應對這萬千混沌唯一的解法。就像生而為人,不會去在意蟑螂的喜怒哀樂。又好像嫩肉遍遍潰爛,生出厚厚的老繭,自是不會輕易被刺激。

殷刃撐著破碎的意識,突然間有些難過。

邪物,大天師,凶煞……恐懼幼崽。剝去層層外殼,他不過是個親娘生下的,有血有肉的凡人。而他的對手,是這億萬年來,彼岸沉澱而成的情感混沌。

怪不得他先前總有種無力感,這回徹底撥開雲霧,他的確是蜉蝣撼樹,螳臂當車。要處置遠超人類的敵人,自己也要變成遠超人類的某種東西,多麼公平。

可他下不了這個決心。

無數夢境掠過,美麗非常。而若是舍棄能夠理解它們的眼,在他眼裡,它們或許和下水道泛出的臟汙泡沫沒有區彆。今後,無論是九組眾人的死活,還是鐘成說臉上那點微妙的情緒,通通都會變作輕塵,再不會觸動他半分。

殷刃不喜歡那樣。

那麼要放棄嗎?灰溜溜回去,儘人事聽天命,抱著無力感得過且過?

還是說要全部接納?要是一直強忍這種痛苦,彆說過一年,一個月,一天不到,他就要了無生趣。

真要命。他最初來到這個時代,明明隻是想弄點新鮮吃食,活一天算一天的。

“我不習慣思考這個……”殷刃在腦海中苦澀哼唧。

要是鐘成說在的話,說不定能給出一些元物角度的離奇點子。不,也不對,那家夥自己都不太會處理情緒……

想到這,殷刃突然愣了片刻。

最初遇到這種難題,是什麼時候來著?

【我隻習慣思考“我”怎麼全身而退……這是我第一次試圖思考“我們”。】

屍籠之內,自己被“眷戀”元物層層包裹時,鐘成說是這樣說的。

【殷刃,我會想出一個更合適的解法。】

更合適的解法。

殷刃蜷緊的身子微微鬆開些許。

當時,他們先通過戰鬥緩和了自己的失控症狀,隨後解決掉了“眷戀”。這其中應該有什麼,他似乎抓住了什麼……

要麼放棄人性,要麼放棄變強,要麼強忍痛苦,直到逼瘋自己。

為什麼沒有第四條路?

【……戰鬥是最好的發泄方式……】記憶的碎片在他的耳邊呢喃不止。

元物們對人類少有共情心理,所以才有天然屏障。“滿足”和“恐懼”沒有腦子,自然想不到這種層麵的問題。

種種情緒在他的腦中炸裂,他一直想去否認,想去淩駕,想去操縱。如果他放棄抵抗,試圖接納這些情緒,會怎麼樣?

橫豎走投無路,死馬當活馬醫,見勢不對大不了喊戚辛救命!

殷刃心理上憋了口氣,突然整個展開身體。

老人夢見連天的炮火,流浪狗夢見揮舞的刀光,他蹲在旁邊,與他們一起嗚咽;孩子夢裡追趕舍棄自己的父母,青年夢中抱緊愛人的屍體,殷刃站在附近,哭得比他們還大聲。

病人夢見康複的一日,鳥兒夢見溫暖的南方,他也跟著露出微笑;父母夢見自己逝去的兒女,中年夢見脫離實際的斑斕奇遇,他為他們記錄下這一瞬的時光。

殷刃不再設防,他穿過一個個無序的意識,毫不掩飾自己的恐懼與滿足。果真是鍛煉,這是錘煉精神的絕好機會。他甚至開始主動迎向那些夢境,感受夢境主人的種種情緒。

最開始,確實是痛的。

作為強悍的元物、恐怖的凶煞,抑或是萬人敬仰的大天師,的確不該受這些亂七八糟的情緒影響。強者貌似該以赤腳踏平荊棘,走出一條血路去。

但是作為凡人殷刃,他允許自己被擊敗,被折磨,被這數不清的人間冷暖淹沒。難過便哭,快樂就笑,反正他臉皮厚的很——愛恨情仇悲歡離合,沉浸一下又怎麼了?

他偏要受著。

漸漸的,殷刃曾經瘋狂壘高的堤壩逐漸崩潰,水流不再渾濁肆虐,反而漸漸衝刷而過,散作數條清澈河流。不知過了多久,那些大喜大悲帶來的痛苦,不再那樣難以忍受。

殷刃蓋上老人的眼,牽起孩童的手,摸過動物柔軟的毛皮。人生百態,萬物生靈,所思所想不過如是。見得多了,理解透了,允許自己揮灑喜怒哀樂,好像沒什麼大不了的。

負麵情緒尚能在他心中流轉,滿足更能坦然接受。

萬般幻象拂過,最終殷刃發現自己泡在諸多泡泡之中,它們隻會給他留下很小、很小的刺痛,就像與鐘成說的擁抱。

那些情緒還在源源不斷地湧來,但它們不會再與他拉鋸戰,而是快速穿過他流走了,就像一道來自未知的風。

贏了。

他不知道這算不算過關,但他知道,自己絕對成長了一些。

殷刃得意地抻開身體,橫豎“滿足”那麼大一隻,他還不想撐多大撐多大?也不知道戚辛是不是在看,希望能氣到她。

他不斷伸展著,哪怕懷著恐懼與警惕,仍帶有初生牛犢不怕虎式的理直氣壯。他隻覺得自己好像是從哪個真空包裝裡放出來,能膨脹到天邊去。

終於,“滿足”似乎察覺到了什麼。

就像一切消化不良的生物,無數泡泡簇擁著分開,無數漩渦融合,組成一道吸力極大的口子。殷刃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被殘酷地嘔了出來。

他在彼岸的隧道上攤了滿地,不滿地撲騰著翅膀團。此時此刻,那些翅膀團已然變成漆黑,其中有晦暗繁雜的花紋遊動,像極了鐘成說的眸子。

殷刃特地長出一隻眼球,嚴肅地打量了會兒自己。

新的,不錯。

可惜戚辛女士的想法,顯然與他背道而馳。

戚辛大抵全程跟著他,如今她正漂浮在滿地蠕動的殷刃上方,臉拉得比“愛意”的胳膊還長。

沒等殷刃長出嘴來跟她開說,隻見戚辛徐徐降落,雙手撈起兩個翅膀團,動作樸實如菜市場購買卷心菜的顧客。她瞧向滿地撲騰的柔軟翅膀,雙眼射出極強的難以置信——放在平時,這隻大元物可少有這樣激烈的情緒。

她先是直接打入一陣悲傷。

殷刃順暢地接納了它,他讓窩在最下層的小翅膀們淚水橫流,麵上不動聲色——如今他已然是“喜怒哀樂穿腸過,理智心中留”的成熟元物,自是不會被這種伎倆撼動。

見殷刃沒有掙紮崩潰,戚辛又迅速擰下一片小小的翅膀,扔到嘴裡咀嚼。

殷刃:“?”

怎麼還吃上了,真以為他們不會打起來是嗎?

“不對。”

戚辛十指抓如頭發,原本整齊的發髻被抓得一片散亂。

“不對,不對,不對——!沒有恐懼的味道,為什麼沒有恐懼的味道?”

……

戚辛確實目睹了全程。

起初,見殷刃展開身體,她是欣喜的——這家夥終於想通了,俗話說弱肉強食,若想自保,力量才是最為寶貴的東西。

可殷刃的反應漸漸有些不對勁。

在那漫長的日日夜夜,他開始打著滾兒接觸那些氣泡,哪兒夢多往哪兒鑽。到了最後,那灘黑色在氣泡裡飄飄搖搖,甚至透出些怡然自得來。

她所知道的“恐懼”,可沒有這樣鬨騰!

“恐懼”應該是更寂靜、更冰冷的,就像人世的夜晚。許久之前,發現殷刃擁有湮滅元物的力量,戚辛很確定,他就是她要找的“恐懼”幼崽。

就算出生方式有點問題、形態奇奇怪怪,就算人性多過了頭……幼崽就是幼崽,調.教一下就好。反正誰也不知道老恐懼小時候什麼樣,等幼崽成年後,一切都會回歸正軌。

可現在她不確定了。

殷刃的狀態,的確相當於元物成體。他伸展身體,散發出深不見底的氣勢,但他的形態完全不像“恐懼”。

曾經的恐懼漆黑純粹。它沒有滿地撲騰的黑色翅膀,更沒有那層在翅膀上輕緩漂浮、美到有些礙眼的薄薄紅紗。它曼妙地飄舞,一刻不停,其下翅膀輕輕扇動。

唰啦啦,唰啦啦。

麵前的“元物”,無疑是溫暖的。

“……殷刃,你究竟是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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