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天某日,汪小姐與李李通電話,詢問常熟活動日程。李李沉吟說,確實想請大家去散心,但最近,我實在太忙了。汪小姐說,我等不及了。李李說,讓我再想想,汪小姐最近,還好吧。汪小姐說,七年之癢。
李李笑說,一天一地,我隻想結婚,是尋不到男人的苦。汪小姐說,這次去常熟,我不準備帶老公了。李李說,看人家康總康太,多少恩愛,一直同進同出。汪小姐說,現在我要自由,想輕鬆一點,昨天去做麵孔,小妹講我的皺紋,又多了兩根。李李說,這種生意經,也會相信,好,我再考慮,如果去常熟,我及時通知。汪小姐掛了電話。李李坐了一刻,與阿寶通電話說,最近真麻煩,常熟的徐總,一直盯了我不放,一天三隻電話以上。阿寶說,幫“至真園”拉客人,不容易。李李說,是死盯我不放,意思懂吧。阿寶笑說,徐總的樣子,還是不錯的,就是歲數大了一點。
李李說,開初還算斯文,比較照顧我的生意,領不少人來吃飯,一直請我到常熟走一走,帶多少朋友也可以,但最近,半夜裡也來電話胡調。阿寶笑笑。李李說,每一趟,人到了上海,飯局照擺,好幾桌,每酒必醉,一醉,就發條頭,常熟的一家一當,包括前妻兩個小囡,全部算我李李的財產,怪吧,十三吧。阿寶說,見怪不怪,老男人歡喜一個女人,雙膝不落跪,不獻八百八十八朵玫瑰花,已經萬幸。李李說,我認認真真講心事,阿寶就開玩笑,還講這兩個字的花,明曉得我不歡喜。阿寶說,做男人,我比較理解徐總。李李歎氣說,我歡喜的男人,近在眼前,遠在天邊。
阿寶不響。李李說,現在還裝糊塗,真恨。阿寶不響。李李說,所以,我不想去常熟了,但是剛才,汪小姐來電話,一心就想去,還準備不帶老公,自家出去放鬆。阿寶說,到常熟去放鬆,等於羊入虎口,等於自動送上門,讓徐總鉚牢,好極。李李聲音放慢說,結過婚的女人,徐總也會盯,會歡喜吧。阿寶說,這難講了,汪小姐也算標致,性感。李李冷笑說,難得聽阿寶講女人好話。阿寶說,從老男人角度講,汪小姐,還是可以的。李李說,好了好了,我根本不吃這種醋。阿寶說,徐總的女秘書蘇安,有點歲數了,據說曾經。李李打斷說,徐總的私事,還是少議論。
阿寶不響。李李說,這一趟,如果我多帶幾個女朋友去,大家一道去,人多,目標多了,即便徐總胡天野地,我可以不管了,阿寶呢,就算陪我。
阿寶說,啥,人家是請美女吃蟹,男人軋進去為啥。李李說,阿寶答應,我就去,算幫我忙。阿寶說,轉移目標,準備搞渾水。李李笑說,我是不管了。阿寶笑說,我可以答應,但我先講明白,如果徐總真跟彆人纏七纏八,李李不許吃醋。李李笑說,瞎講啥呢,可能吧。
二
十一月,第一個禮拜六,常熟開來一部依維柯,早上八點半,人民廣場集中上車。該日好天,阿寶走到廣場旁邊,太陽是暖光,風比較冷,秋樹黃葉,滿目蕭瑟,遠見車前的李李,汪小姐,章小姐,吳小姐,北方秦小姐,桃紅柳綠,鶯鶯燕燕,阿寶記起一句,山河綿邈,粉黛若新,記得小毛歪斜的詞抄,山外更山青。天南海北知何極。年年是。匹馬孤征。看儘好花結子。暗驚新筍成林。心裡笑笑。大家坐定,車子就朝常熟進發。汪小姐見了阿寶,立刻尊稱為洪常青。阿寶笑笑。汪小姐說,現在,黨代表已經到了,這就要議一議,目前車子裡,啥人擔任吳瓊花,啥人是女連長。阿寶說,真好笑,這樣講起來,常熟徐總,就是南霸天了。
李李笑說,太複雜了,司機師傅,就是牽一匹白馬的小龐。阿寶說,常熟徐總豪宅,等於南霸天的椰林寨,不大禮貌。司機大笑。汪小姐說,做人,就等於搞革命嘛,這點也不懂,以前出門搞活動,就是打土豪,發傳單,現在呢,女人已經不背大刀,手槍了,隻會搦粉,點胭脂,扭扭捏捏,一講就笑,完全墮落了。阿寶說,這樣講,歪曲了吧,照革命理論書講,娘胎裡生出來,就算革命了,樣樣是革命經曆,身體是革命本錢,看書寫字,請客吃飯,做生活,樣樣是革命,出去活動一次,執行一次革命任務。
汪小姐說,廢話少講,現在,先請常青同誌做指示,主要是選女乾部,女戰士,常青同誌提到啥人,如何分配角色任務,大家不許爭,不許吵,不許挑肥揀瘦。阿寶不響。車子裡七嘴八舌,要阿寶快講。阿寶遲疑說,我想想,這部電影,也真是一出苦戲,全部是苦命人,常青同誌,最後讓火燒成灰了,太苦了。李李說,一切聽組織指揮,組織可以點名了。阿寶說,非要我講。汪小姐說,講呀。阿寶想想說,要麼,李李就算吳瓊花,汪小姐,做女連長,接下來三位美女嘛,娘子軍戰士甲,乙,丙,可以了吧。車裡靜了片刻,立刻鬨了紛紜。李李說,我的命,也太苦了吧,先做丫頭,每天服侍老爺揩麵,漶浴,還要吃鞭子,綁起來打,真是死快了,要死了,我還要造反。汪小姐冷笑說,做了頭牌花旦,苦是苦一點,但是出名了,總歸有麵子,我做連長,有啥意思呢,真是想不落,我已經這副老腔了,我有這樣子凶吧。阿寶聽了,開口想補救。章小姐說,上層建築,真不懂得底下人的苦難,做一個低級女人,難,是天定許,易,是人自取,我這種跑龍套的,算啥名分呢,正經名字也得不到,小三也不如,跑來跑去,等於幾張廢牌,隨便打來打去,中藥店揩台布。阿寶說,看到吧看到吧,我就曉得,講了就有錯。李李笑。北方秦小姐一麵孔斯文,講上海話說,女人一旦做了戲子,必定是吃足苦頭,否則,啥人看呢。吳小姐說,鞏俐最苦了,為了賺人眼淚,就做苦命女人,咽到半夜裡,身邊老頭子要搞,要掐,要咬,要打,大哭小叫,樓上滾下來,滿身烏青塊。章小姐不屑說,鞏俐這副麵孔,隻配做鄉下女人,真正苦相,苦得登樣,哭濕十塊手絹的,也隻有上官雲珠了,眼睛裡,就苦戲十足,頭發也是根根苦,但就是有味道,苦裡有嗲,叫人舍不得,老男人最歡喜。吳小姐說,不對了吧,是越劇皇後袁雪芬好吧。阿寶說,女人的要求,也太高了,太不滿足了,既要年輕,漂亮,又不想吃苦頭,大概隻有做老牌電影《出水芙蓉》,吃吃白相相,唱唱歌,跳跳舞。李李說,算了吧,一個女人,越是笑容滿麵,歡天喜地,一翻底牌,越是苦,一肚皮苦水。司機插進來說,徐總房間裡,有兩部老式電影機,老片子不少,苦戲不少。
大家吵了一路,車子開到常熟遠郊徐府,已十一點敲過。眼前一幢三進江南老宅,青瓦粉牆,前有水塘,後靠青山。徐總年紀六十朝上,身材適中,一口上海話。旁邊是浙江朋友丁老板,四十左右女秘書蘇安。
車子停穩,李李讓阿寶先下車,徐總上來握手,李李下車,徐總熱情握手,耳旁輕講了一句,李李避讓,介紹身邊人。大家陸續進門。丁老板介紹,此宅原屬大地主的家產,祖上二品官,原來還有一進,大門有旗杆,石獅,公社階段拆除,徐總置換以後,數度重修,成為最標準的“四水歸堂”宅第,收覓舊構件,移花接木,大門影壁從安徽弄來,第一進天井,五上五下,中堂對子,一樣不缺,長幾上,照例擺設南京鐘,插屏,居中,玉如意一件,旁邊官窯大瓶一對,八仙桌,紅木幾凳,左右廂房,每開間闊四米,進深九檁,包括西式沙發小客廳,長台會議室,正宗按摩房,自備鍋爐,日式深浴缸,桑拿馬殺雞,樓上客房五套,三十年代上海中產風格,擺設麵湯台,梳妝台,美人榻,搖椅,鴉片榻,包括老電扇,月份牌,後天井築了魚池,房間有斯諾克,乒乓台,以及棋牌室,視聽間,小舞池,衣帽間。最後一進,天井東牆,修有六角飛簷小戲台,西牆為廊棚,藤椅茶幾數套。廳裡中堂對子,樣樣順眼,德國八音鐘,山水石古董插屏,官窯粉彩瓶,居中是吃飯圓台,一圈官帽椅。廂房設置和室,西餐室,上層為主人房,廳後直通大廚房。三進房子,過道青磚鋪就,角角落落,雜蒔花草,盆景點綴。所到之處,案幾不少,廳堂,榍扇,花窗,走廊轉角,清供大小青銅器。阿寶動一件綠鏽滿身器物。徐總說,這是觚。現在超五星級賓館,一隻蹩腳花瓶,底座膠緊茶幾,此地隨便動。阿寶說,此地安全。徐總說,長期有老媽子,花匠,兩班四個保安,上海朋友來,我請此地名廚,此地朋友來,上海請西餐師傅,全靠蘇安照應。蘇安笑笑。
李李說,蘇安等於女主人。蘇安恭敬說,我是做下手的命。阿寶說,到處貴重收藏。徐總說,我是借了老丁的藏品。丁老板笑笑說,古董是有不少,西北兩省的倉庫裡,滿坑滿穀。汪小姐感慨說,我真想做一隻古董,蹲到此地算了。蘇安不響。徐總說,我巴不得五位美女,全部變古董,大家準備好,我現在吹一口氣,變。
徐總朝廳堂一指,並不見煙火一亮之類奇跡出現,對麵粉牆一張長案,供奉五件青銅器。李李說,五隻銅花瓶,啥意思。丁老板說,這不叫花瓶,叫尊。大家端詳。銅尊靜靜排列,高矮肥瘦,綠鏽斑斕。徐總說,這組寶貝,好看吧。汪小姐說,嗯。徐總說,老丁不許笑,我一直認為,這五件,是五位古代美女變的。丁老板說,徐總講戲話,商周銅尊,與美女無關。李李說,虧得丁老板解釋,否則我住一夜,要嚇了,明早醒過來,全身已經不會動了,蹲到台麵上,一生一世讓人家看,摸。徐總笑說,這樣呀,我就少算一隻,擺四隻,可以吧。章小姐吳小姐連連搖手說,不要不要,吃不消的。汪小姐沉下麵孔說,開玩笑也聽不懂,我就算做花瓶,有啥不好呢,鐘楚紅,是花瓶吧,關之琳,李嘉欣算花瓶吧,不管銅花瓶,瓷花瓶,做女人做到這種地步,有啥不好呢。大家笑笑。徐總驚賞說,真有性格,看得懂的汪小姐的男人,看樣子不多了。李李不響。
汪小姐羞怯說,徐總懂我,就可以了。蘇安不響。
此刻,下人來報,開飯了。眾人走人飯廳。徐總坐上首,請李李坐身邊,李李讓汪小姐坐,兩人悶頭推來拉去。丁老板說,坐左右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