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2)

繁花 金宇澄 10343 字 8個月前

汪小姐立刻坐好。李李隻得落座,隨手拉了阿寶坐下,再旁邊,是章小姐。李李對丁老板說,陰陽不調,三男六女,丁總就坐汪小姐旁邊,然後是蘇小姐,吳小姐,秦小姐。蘇安堅持末座。一台子人安排停當。阿姨端上八冷八熱,叫化雞,鍋油雞,出骨魚球,芙蓉蟹鬥,白汁西露筍尖,清湯禿肺等等。徐總端起一杯茶說,美女如雲。李李說,笑得像吃花酒一樣。徐總說,李李電話裡,再三關照,不許吃酒,尤其不許吃硬貨。汪小姐說,啥叫硬貨。丁老板說,就是白酒。徐總說,如果我不答應,李李就不來,隻能買賬,真不講理,上海“至真園”,酒天酒地,此地每人一杯茶。李李說,飯店不吃老酒,生意可以做吧。徐總說,我樣樣聽李李,同意不吃酒,隻要。李李打斷說,吃得酒肆糊塗,有啥腔調。章小姐說,此地高雅地方,像博物館。吳小姐說,本地小菜,吃茶有益。蘇安說,我來介紹,這盤西露筍尖,本地的民國菜,筍皮切了卷刀片,包魚肉,蝦仁,加一點網膘,上籠蒸透,再加筍丁,菜梗丁,金腿丁勾芡。汪小姐說,好吃。

徐總聽見,轉過這隻菜,停到汪小姐麵前說,這個社會,人人怕豬油豬膘,師傅減了分量,老實講,女人皮膚要白,豬膘油最有用。汗小姐說,從來沒聽到過,我嚇的。徐總說,我有個老中醫朋友,祖傳美膚秘方,就是幾種好藥,加了黑毛豬膘油做藥丸,吃三帖試試看,比蘭蔻要靈。汪小姐笑說,我本來就是渾身白,到“新錦江”遊泳,更衣室裡,人人講我是白種人。李李不響。徐總說,汪小姐這樣一講,這隻菜,啥人還敢吃,彆人一吃,等於承認皮膚不好。大家笑。汪小姐媚然說,徐總,為啥一直盯了我講呢,台麵上,人人是美女,會不開心的。李李的腳尖,點了一記阿寶,表麵微笑說,客氣啥呢,汪小姐的相貌,就是登樣,漂亮。此時,大閘蟹上桌。汪小姐朝後一靠說,我吃不進了,難得一個人出門,還以為能吃點老酒,瘋一瘋,啥曉得隻能吃茶,還講啥蘭蔻呀,豬油圓子呀,我已經油牢了。徐總說,不好意思,蟹不錯的,單吃一隻蟹坨,可以吧。

徐總扳開蟹坨,放到汪小姐麵前。蘇安不響。李李說,徐總自家吃。大家悶頭拆蟹腳,拗蟹鉗,嘴巴不停。蘇安一笑說,各位猜猜看,螃蟹身上,啥地方最有營養,最滋補。阿寶說,當然是蟹黃。李李說,阿寶專吃雌蟹,又肥又滿,對吧。徐總說,李李呢,隻剝雄蟹,因為啥。秦小姐說,啥。吳小姐說,寶總喜歡雌蟹,一肚皮蟹黃,雄蟹肚皮裡,隻有蟹膏。李李說,十三。徐總說,這叫異性相吸,缺啥補啥。章小姐笑。丁老板說,要講營養,應該是蟹鉗,夾勁厲害,力道最大。蘇安說,錯。章小姐說,總不會是蟹眼睛,蟹嘴巴,蟹肚腸吧。蘇安說,錯錯錯,告訴大家,就是蟹腳的腳尖尖,人人不吃的細腳尖,一隻蟹,隻有八根細腳尖,這根尖刺裡麵,有黑紗線樣的一絲肉,是蟹的靈魂,是人參,名字就叫“蟹人參”。

大家一呆。汪小姐不響。蘇安說,正宗大閘蟹,可以爬玻璃板,全靠這八根細絲裡的力氣。汪小姐不響。大家照蘇安的示範,先扳斷蟹腳末梢這一小根細尖,輕輕一咬,手一折,果然拉出黑紗線樣的一絲肉來。

阿寶說,不得了,我吃到人參了。章小姐吳小姐,李李,也開始咬剝,隻有汪小姐一聲不響。蘇安說,汪小姐,大概是胃裡不適意,吃一口熱茶。

汪小姐發呆說,我不吃茶。蘇安不響。汪小姐突然說,我想吃老酒。徐總剛剝出一絲蟹尖肉,看看汪小姐。丁老板說,還是吃蟹,吃茶罷。汪小姐忽然身體一搖,發嗲說,我隻想吃黃酒,想吃硬貨。

講到酒,徐總看了看李李。於是李李勉強說,好,吃就吃一點,不許吃醉。徐總說,此地有好黃酒,甕頭陳釀,味道厚糯。汪小姐眼看徐總,慢悠悠說,我想吃硬貨。徐總驚奇說,這句厲害,上海女人,最多就是紅酒加雪碧。汪小姐說,這也太土了,一年我兩趟廣交會,外國人講,中國人最近吃這種混酒,完全是瞎搞嘛,是糟蹋。徐總說,不得了,這趟認得汪小姐,我交關歡喜,以後,我要請汪小姐領路了,全靠汪小姐帶我混了。李李不響。汪小姐說,徐總,歡喜兩個字,不可以隨便跟女人講。

徐總喜上眉梢說,厲害呀,阿姨,開白酒。阿姨開酒。李李說,搞大了。

汪小姐說,李李也吃,一道吃。李李搖手。阿姨端上酒杯,一番推讓,阿寶要接,台子下一腳踏痛。阿寶看看旁邊,吳小姐麵孔一紅,搖手。最後,是徐總,丁老板,汪小姐三人吃酒,其餘人剝蟹。徐總說,既然汪小姐要了酒,此地規矩,先領酒三杯。李李說,好,汪小姐難得放鬆,三杯至少。汪小姐說,我是女人,不可以這樣對待我。李李說,至少敬一敬左右鄰裡,一人一杯,總是要的。汪小姐同意。於是兩男一女,左來右往,相當儘興。後來,丁老板提了酒令,一隻小蜜蜂。汪小姐總算開懷,三人齊唱,一隻小蜜蜂呀,飛到花叢中呀,飛呀,飛呀,飛呀。李李對阿寶輕聲說,想得到吧。阿寶不響。李李奪了徐總酒杯說,我來倒,不許醉。章小姐說,常青同誌,一點不起作用。吳小姐說,人已經綁到樹上,準備點火就義了,隻能喊幾句口號,現在,就看連長跟南霸天搞革命。

阿寶說,南霸天有個土匪朋友,肩胛上蹲一隻猢猻。李李說,因此連長任務加重,要自告奮勇。徐總回頭說,啥連長,猢猻,啥意思。秦小姐餐巾掩麵。隻有汪小姐,充耳不聞,眼神定漾漾,麵如芙蓉,豔中有光,魂神飛越。小蜜蜂幾罔下來,汪小姐坐不穩,倚到丁老板肩膀,丁老板一縮,汪小姐朝徐總慢慢斜過去。

阿寶說,我建議汪小姐,代表大家,感謝徐總,吃個交杯酒。丁老板說,好。大家拍手。蘇安不響。李李踏了阿寶一腳。此刻汪小姐,凝神閉目,慢慢有了反應,腰一搖,風流波俏,軟綿綿立起身。徐總笑眯眯,也立起來。汪小姐兩頰紅到頭頸,目光迷蒙,腳上是全高跟,腰忽然一軟,徐總扶緊,兩個人,臂膊勾攏,纏接了半刻,酒水滴滴答答,總算頭碰頭,候到杯口,一口咽下。大家拍手。此刻阿寶發現,蘇安不響,麵色不好。章小姐說,丁老板明顯不開心了,也應該交一次。李李說,這個交字,讚。丁老板端了杯子,對汪小姐說,交,還是不交。汪小姐笑說,我先問丁老板,我這種花瓶,跟寶貝銅花瓶相比,有啥不一樣呢,講講看。

丁老板說,當然,是汪小姐更漂亮嘮。汪小姐發音模糊說,錯,老古話講了,女人年過三十,月褪光華,我漂亮啥呢,就是白了一點,腰身軟一點,此地,李李最年輕,最漂亮。丁老板說,一樣的,一樣漂亮。汪小姐拍丁老板肩胛說,不許“淘漿糊”,認真講。丁老板說,真講不出來。汪小姐說,其實相當簡單,銅花瓶,渾身是硬的,我呢,渾身是軟的。徐總大笑。

汗小姐伸過臂膊,對徐總說,撳一記試試看,這隻花瓶把手,是不是軟的。丁老板笑笑。汪小姐說,不要慌嘛,撳一記,撳一記呀。丁老板笑笑,撳了一記。徐總說,好了好了,保險絲燒斷,現在總算通電了,上海人講,搭電麻電,有感覺了。李李朝阿寶看了一眼。汪小姐說,銅花瓶,渾身冷冰冰,我從頭到腳,有溫度,有熱度,丁老板扣分,先罰一杯。徐總搶過話頭說,可以了,要罰,我來罰,我徹底買賬了,再交一杯,可以吧。蘇安不響。汪小姐此刻置若罔聞,喃喃說,一隻小蜜蜂呀,飛到花叢中呀,飛呀,飛呀。李李說,起來,交呀。汪小姐說,啥。李李說,先交杯呀。此刻,汪小姐瞳孔睜大,看定了一圈人,渾身發硬,忽然猛拍台麵說,放屁。杯盞一跳,李李一呆。汪小姐說,李李,命令我做啥,有啥了不起的。李李沉靜說,好。汪小姐說,也就是開了一爿飯店,狠啥呢。

李李說,做啥做啥。汪小姐說,講幾句,我吃幾杯,也就算了,盯牢我黃包車了,啥意思,沒有我汪小姐,有李李今朝吧。李李麵色大變,立起來要發作。阿寶連忙撳牢。徐總微醺,低頭戇笑。丁老板還算眼目清明,起身說,算了算了,汪小姐,我先自罰一杯,各位各位,現在我宣布,是我錯了,我罰。汪小姐麵孔鐵板,麵色僵紅,也有點遲鈍。冷場中,對麵一直不響的蘇安,笑一笑,踱到汪小姐旁邊,分花拂柳,細聲細氣,貼耳安慰了一番,汪小姐眼神有點麻木。蘇安移過丁老板酒杯,兩杯倒滿說,來,我姊妹淘兩個,性情中人,弄個一杯下去,緣分深,留個紀念,小事一樁。汪小姐緩頰,動作明顯遲鈍,手勢硬,但與蘇安碰了杯,叮一聲,一口倒下去。蘇安落座。汪小姐坐到位子上,呆了廿三十秒,忽然頭朝台麵上一衝,人事不省。大家驚叫一聲。蘇安慢慢過來,吩咐阿姨照應。

徐總搶過來一擋,扶穩汪小姐,責備蘇安說,先攙到上麵房間裡再講,本來蠻好,就是這一杯,緣分緣分,吃傷了吧。蘇安鎮靜,聲音朗朗說,這一杯不弄下去,還想再看幾場白戲,覺得好看對吧。蘇安轉身就走。大家訕訕立起來。徐總與阿姨,攙扶汪小姐上樓,其餘人跟進天井。蘇安悶走一路,領大家穿過夾弄,到前麵一進的天井,上了二樓客房,一人一間,安排定當,讓大家先休息,到下午三點鐘,再下樓吃茶。

阿寶坐進房間不久,丁老板來訪。阿寶說,蘇安厲害。丁老板說,場麵見多了,曉得一杯下去,就可以收場。兩個人笑笑,閒聊吃茶,抽煙,窗外鳥叫。阿寶說,丁老板的收藏,有多少年。丁老板說,開初是生意原因,到陝甘一帶發展,掘墓多,常有人送貨上門,開價也低,因此件件收,一直收,收出興趣,收到手軟。阿寶說,機會難得。丁老板說,今朝見到寶總,突然有了想法,是否幫兄弟一個忙。阿寶說,毫無問題,任何事體,可以談。丁老板說,五十年代,上海有一位青銅器收藏大戶,真有點像我。阿寶說,啥人。丁老板說,極少與外麵來往,大門關緊,尤其對公家人,絕對謹慎,當時一位上海博物館青銅器專家,數次登門造訪,講講談談,根本見不到一件寶貝藏品。阿寶說,這位專家,應該是馬承源,現在是上博館長,青銅器權威。丁老板說,大概吧,我浙江人,“文革”時期,各種上海消息滿天飛,博物館裡古董變人,人成古董,洋腔怪調不少。阿寶說,博物館裡名堂最多,如果老毛再搞下去,再破四舊,肯定敲光搶光。丁老板說,這不談了,老祖宗已經坐了龍庭,還要反封建,不談了。阿寶頓了頓說,丁老板問起馬承源,有啥原因。丁老板說,當時博物館開批鬥會,馬承源胸口掛了牌子,彎腰擺飛機式,忽然有人奔進來講,老馬老馬,青銅器大戶來電話了,人已經撐不住了,馬上有幾個組織要來抄家,請博物館同誌,馬上派卡車去裝青銅器,就是這天,這位大戶一家一當,全部交公。阿寶說,另有版本,也是開批鬥會,老馬彎成飛機式,頭朝地,屁股朝天,忽聽到了青銅器消息,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像發了神經病,嚇煞革命群眾。丁老板說,心情可以理解,朝思暮想多少年的寶貝,如今自家長了腳,自動跑進了博物館,這太高興了,搞收藏的人,嗒著這種滋味,比蜜還甜。阿寶說,收藏家,嚴格來講,心理不健康,眼見彆人有好貨,立刻生相思病,吃不落,坐不穩,想儘辦法,要弄到手為止,但開心了半天,又出去覓覓尋尋,做人做到這一步,苦了。丁老板說,收藏家,難道是變態。阿寶說,占有欲太強了,喜新厭舊,就是收藏家。丁老板說,寶總,是不是講錯了,新人笑,舊人哭,這是搞女人了,搞到手,開心半天,又到外麵東看西看,看到了漂亮女人,日思夜想,千辛萬苦弄到手,開心半天,又出去看,去覓,覓到了,抱了兩抱,再出去看美女,再出去搭訕,開心了半天,再出去覓,再尋。阿寶說,準備一直講到天亮。丁老板笑笑說,收藏家,難道就是流氓,不對不對,收藏家最講感情了,相當講感情。阿寶說,大概吧,我以前脫手一張法國郵票,現在想想還肉痛。丁老板說,對呀,再講了,收集古董,世界太平,收集女人,世界大亂,古董多多益善,是死的,完全悶聲不響,女人是活的,收進一個女人,說不定收進一百多樁事體。阿寶笑笑。丁老板壓低聲音說,我這個人,就是當年青銅器大戶,太低調,與博物館素無來往,雖然有過報道,但上博方麵,一直悶聲不響,不表態。阿寶說,是上海大報紙報道,還是外省小報紙。丁老板說,以前情況,不談了,我最近,預備出一本青銅器畫冊,可以引起專業圈重視,想請馬老看一看藏品照片,做序,題書名,寶總如果有辦法,開任何條件,全部答應,可以幫忙吧。阿寶說,應該可以。

兩個人講到此地,也就隨便聊開。到三點鐘,聽見天井裡蘇安招呼,請大家下樓吃茶。於是兩人下樓,走到後天井,坐進回廊藤椅,女賓由蘇安引來,李李換一身波點裙套裝,章小姐,吳小姐打扮如儀,秦小姐家常,頭戴塑料發卷,腳穿房間拖鞋,陸續人座。李李看看周圍說,徐總呢。蘇安不響。丁老板說,汪小姐應該恢複了吧。蘇安停了一停說,徐總陪汪小姐上樓,休息到現在,不見動靜。李李看手表。大家不響。天井東牆,飛簷小戲台裡,端坐男女兩位評彈響檔,先生一身海青長衫,女角是圓襟朱地梅香夾旗袍,腰身絕細。兩人出塵清幽,目光靜遠,醒一醒喉嚨,琵琶弦子,撥響兩三聲。先生一口蘇白,開腔道,歡迎各位上海客人,春風春烏,秋風秋蟬,夏雲暑雨,冬月祁寒,今朝天氣蠻好,各位剛剛看見,前麵天井金魚池裡,殘荷敗葉,也是好看,有古詩一首,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北。蘇州繡花娘子,個個曉得,魚戲蓮葉,意盼情郎。於是,弦子再響,天井小庭院,無需擴音設備,開篇《貂蟬拜月》。女角嬌咽一聲,吳音婉轉,嚦嚦如鶯簧,蟾光如水浸花牆/香霧凝雲籠幽篁/庭靜夜闌明似晝/萬喧沉寂景淒涼/一嬋娟/擬王嬙/黛娥顰蹙淚盈眶/梧桐秋雨蒼苔滑/淙淙池水咽清商。天井畢靜,西陽暖目,傳過粉牆外麵,秋風秋葉之聲,雀噪聲,遠方依稀的雞啼,狗吠,全部是因為,此地,實在是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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