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 2)

繁花 金宇澄 14392 字 8個月前

小毛娘逢人便講,全靠領袖的照應,否則小毛,就算是三隻眼的楊戩,再千變萬化,也不可能分配到鐘表廠工作,檔次太高了。小毛爸爸說,小毛以後,如果討了一個蝴蝶縫紉機廠,鳳凰腳踏車廠女工做娘子,一年就可以領到手表票,縫紉機票,腳踏車票。理發店王師傅講蘇北話說,乖乖隆的咚,小毛中狀元了,討兩個老婆。小毛講蘇北話說,嚼蛆。

王師傅說,縫紉機,腳踏車,大小老婆,快活快活。小毛爸爸白了王師傅一眼說,哼,想女人想癡了,每天摸女人頭發,女人麵孔,從早摸到夜,還不夠。王師傅不響。這是禮拜天的一早,小毛走到店堂裡,聽父母與理發師傅講了幾句,最後接過小毛娘的菜籃,送上兩隻拎包,父母轉身去上班,小毛提籃上樓。黃梅天氣,悶熱異常,銀鳳開了房門,吃冷開水,搖蒲扇。小毛上三樓,銀鳳跟上樓來說,我來剝毛豆。兩人對麵坐下來。小毛說,海德阿哥,到非洲啥地方了。銀鳳說,隻曉得到了非洲。

小毛說,囡囡呢。銀鳳說,去外婆屋裡擺幾天,我房間實在太熱了,講句難聽的,鋪了篾席,也是熱,夜裡隻好赤膊。小毛不響。銀鳳說,不許偷看。小毛說,可能吧。銀鳳輕聲說,剝了毛豆,到我房間坐一歇。小毛說,有啥事體。銀鳳說,非要有事體呀。小毛不響。銀鳳說,我最恨海德了,一直講,帶日本電風扇回來,每趟是空屁。小毛不響。兩個人剝毛豆。銀鳳手指雪白,毛豆碧綠,擺到搪瓷碗裡,兩手相碰,銀鳳捏過小毛指頭說,有傷口了,痛吧。小毛說,榔頭敲的。銀鳳吹口氣說,機油嵌進了皮膚,海德也是。小毛想抽開,銀鳳捏緊說,二樓爺叔去上班了。

此刻,一陣樓梯響,是大妹妹與蘭蘭,通通通奔上樓。小毛趕到門口,兩人已經進來。小毛說,做啥。大妹妹說,拿出來。蘭蘭從背後拿出一張報紙,裡麵夾了一張舊唱片。大妹妹說,想問姐姐借電唱機。銀鳳說,是日本舊貨,有用場吧。蘭蘭說,可以呀,這是滬劇《碧落黃泉》。銀鳳說,啊呀,王盤聲呀。大妹妹說,噓,彆人曉得,弄到派出所,麻煩了。銀鳳想了想說,還是搬到三樓來聽,免得底樓剃頭師傅發覺。銀鳳下去,端上來一架電唱機,日本貨110V,帶調壓器。小毛關緊南北老虎窗,房間更熱。大妹妹與蘭蘭,此刻已是時髦女青年,銀鳳是少婦,無論如何,七十年代上海普通弄堂女子,聽到王盤聲,絕對癡迷。三個女人圍攏台子,7轉粗紋唱片,先一段“誌超讀信”,聲音輕,亮,蕩氣回腸,王盤聲唱,誌超誌超/我來恭喜儂/玉茹的印象/儂阿忘忘忘記/我跟儂一道求學麼/書來讀/長守一間麼課堂裡/感謝儂常來噯噯噯噯/指教我/誌超儂對我麼最知己/誌超啊啊啊啊/我唯一希望望望。

上海新式裡弄洋房,鋼窗蠟地,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與西洋音樂還算相配,普通中式老弄堂,適宜小紅掛鳥籠,吹一管竹笛,運一手胡琴,可以從黃昏,纏綿到更深夜半,地方戲,老弄堂首推“本灘”,無論冬夏,濕淋淋黃梅天,滬劇唱段,縹緲到此地,服服帖帖,順了小毛屋頂,一壟一壟黑瓦片房山頭,可以你依我依,密密層層一路鋪過去,嗯嗯嗯唱過去,由滬西綿延曲折,朝東,直達楊樹浦路到底。小毛雖不聽滬劇,並不反感。看眼前三個女子,悶進閣樓聽戲文,個中滋味,隻有上海弄堂女人,能夠真正領教,尤其是本埠小家碧玉,骨子裡,天生天化這類音色氣質,代表滬劇的靈魂,滬腔滬調,二分淒涼,嗲,軟,苦,澀,一曲三折,遺傳本地的曆史心情與節律,隻是天太熱,唱機音量壓得太輕,門窗緊閉,唱片不斷轉,男聲女聲,嗯嗯聲,咿呀聲,攪拌高溫高濕,因為熱,不斷搖蒲扇,大妹妹與蘭蘭,汗出如漿,裙擺撩起來,紐扣解開,不斷揩汗,銀鳳一件家常白竹布背心,已經濕透,房間裡悶進陣陣刺鼻汗氣,繞到黑膠木唱片紋路裡,轉進去,鑽進去,吸進去,聲音更黏,更稠。三個女子,為了一個男聲,開初安穩,之後燠熱,坐立不定,始終圍攏台子,以唱片為核心,傳遞快感,飛揚自由想象翅膀,唱片是一口眩暈之井,裡麵有蔭涼。熱汗流過兩腮,聚集下巴,滴到白木台麵上,部分順了頭頸,往胸口流。唱片裡的王盤聲,一帖老膏藥,一杯酸梅湯,讓女人腹中一熱,心頭一涼。如果不計音樂,眼見唱片慢慢轉,小毛想到1971年,齊奧賽斯庫來訪,月23日羅馬尼亞國慶,上海多放了幾場《多瑙河之波》。小毛與滬生,銀鳳,大妹妹去看,眼前的閣樓,等於鏡頭中的船艙之夜,悶熱無風的航程,安娜燥熱難耐,唱片慢慢轉,安娜落寞,焦慮,雙手推開頭發,拭汗,猶豫,懷春,煞是動人。鏡頭的中心,唱片慢慢轉,慢慢唱,船長米哈伊,上海人講,也就是粗坯,胡子滿麵,汗流浹背,其實已經失敗,男人再強橫,胡子再硬紮,到女人麵前,總歸無能為力,最後,船長抱緊濕淋淋的安娜,欲哭無淚。當時銀鳳講,船長抱得再緊,有啥用呢,安娜早有外心了。滬生說,陳白露最後,隻講一句,天要亮了,我要咽了。安娜,是一聲不響。唱片慢慢轉,此刻小毛,難免想到了海德,非洲船艙裡,會不會同樣悶熱,海德穿了米哈伊的橫條海魂衫,還是脫光了上身,海麵無風無浪,灼熱難耐,海德絕對想不到,老婆銀鳳,目前也已經熱昏,悶進三層閣樓,悶聽黃色唱片,聽上海一個陌生老男人,唱得銀鳳渾身濕透,後背等於肉色,中間勒緊的一條帶子,還算雪白,頭發盤上去,兩臂同樣是汗出如瀋,肩胛晃動。旁邊大妹妹,苗條得多,人高,小腹緊靠台麵,蘭蘭一扇風,三個女人的頭發就一動。等唱片翻麵,小毛麵孔發燙,心裡亂跳,熱得實在撐不住,果斷推開了北麵老虎窗。三個女人一嚇。大妹妹過來拉。小毛說,不許再聽了,結束了。蘭蘭說,馬上就好呀,時間緊張,借了馬上要還。小毛走到南窗,拉開插銷,朝外一推。

三個女人徹底掃興。銀鳳說,尋死呀。蘭蘭拎起唱針說,癟三,隻配做工人。小毛說,太熱了。銀鳳說,我覺得風涼呀。小毛說,王盤聲,唱得像死人一樣,嗯嗯嗯,噯噯噯,一副死腔。大家不響。大妹妹講,我隻好買賬,算了。蘭蘭說,等一等。蘭蘭轉身拉攏牆邊的簾子,進去坐馬桶。

大妹妹說,小毛太小氣了,唱機能用多少電呢。大妹妹講罷,隨手想開碗櫥。小毛一擋說,做啥。大妹妹說,小氣吧,吃一塊鹹帶魚,有幾鈿呢。小毛關緊櫥門說,快下去,走呀。蘭蘭從簾子裡出來,拿了唱片,看定小毛說,垃圾。兩人轟隆隆跑下樓梯。小毛不響。銀鳳說,小娘皮,樓梯要踏穿了。小毛不響。銀鳳說,小毛,下去幫我泡熱水。小毛不響。銀鳳說,下去呀。

兩個人下樓。二樓後問,爺叔大門緊閉。銀鳳拿出一對熱水瓶,兩隻竹籌,小毛接過,下樓,出後門,到前弄堂泡開水,回到銀鳳房間,床前大腳盆裡,已經放了冷水。銀鳳關房門,小毛想走,銀鳳一把拉緊,輕聲說,嚇啥,難得有清靜,到裡廂去坐嘛,窗口風涼,吃杯冷開水。房門嗒的一鎖。小毛心裡一抖。坐到窗台前,聽見銀鳳在背後脫衣裳。此刻,天色變暗,就要落雨了,一陣滾燙的潮氣飄來,背後陣陣汗風,熱氣。小毛吃冷開水,直到杯子罩緊麵孔,大雨落下來了。熱水倒進腳盆。銀鳳說,小毛不要緊,等於自家屋裡,坐一坐,等阿姐汰了浴,下去買兩客青椒肉絲冷麵,一道吃。小毛說,我有事體。銀鳳抖聲說,放心好了,隔壁爺叔出去了,難得到阿姐屋裡來,陪阿姐講講。雨點作響,越來越大。

眼前濕熱之雨,背後是熱水混合冷水的響聲,聽見銀鳳坐進水裡,嗯了一聲說,天真熱。水裡一陣響,聽起來滑軟,流過皮膚,肩胛,淌到後腰。

銀鳳說,小毛。小毛不響,水滑過皮膚,毛巾拎起來,身體移動。銀鳳說,幫阿姐一個忙。小毛說,做啥。銀鳳說,拿肥皂盒子。小毛不響。

銀風說,轉過來嘛,不要緊。小毛不響。銀鳳說,我不便當拿,不要緊,姐姐是過來人了。小毛不響。銀鳳歎氣,一陣水響,肥皂盒並不遠,盒子打開,肥皂滑過皮膚。銀鳳說,小毛,不要緊,總歸有一天的,轉過來看看阿姐。小毛一直看外麵,緊貼窗口不遠,是隔壁513弄房山牆,不留一扇窗,下麵是弄堂,聽到王師傅倒水,咳嗽。梅雨如注,小毛熱出一身汗。眼前的青磚山牆慢慢模糊,發白。雨完全是燙的。房間小,房門關緊,肥皂水與女人的熱氣,包圍小毛,蒸騰於熱雨之中,高溫高濕,籠罩了一切。初聽起來,銀鳳穩坐木盆不動,之後像有水蟒裹緊,透不過氣來。銀鳳忽然輕聲說,看看姐姐,有啥關係呢,做男人,勇敢一點。聽了這一句,小毛放了茶杯,慢慢回頭去看,隻覺胸前瑞雪,玉山傾倒,一團白光,忽然滾動開了,粉紅氣流與熱風,忽然滑過來,湧過來,奔過來。

小毛窒息,眼前一根鋼絲繩即將崩斷,樊師傅對天車司機喊,慢慢慢。

要慢一點。小毛呼吸變粗,兩眼閉緊,實在緊張。銀鳳立起來,房間太小,一把拖了小毛。腳盆邊就是床,篾席,篾枕。銀鳳濕淋淋坐到床上,抖聲說,不要緊,阿姐是過來人了,不要緊,不要緊的。銀鳳這幾句,是三五牌台鐘的聲音,一直重複,越來越輕,越來越細,滴滴答答,點點滴滴,滲到小毛腦子裡。小毛倒了下去,迷迷糊糊一直朝後,滑人潮軟無底的棉花倉庫,一大堆糯米團子裡,無法掙紮。銀鳳說,小毛慢一點,不要做野馬,不要衝,不要躥,不要逃,不要緊的,不要緊,不要緊的。銀鳳家的三五牌台鐘,一直重複。不要緊,不要緊。銀鳳抱緊小毛,忽然間,鋼絲繩要斷了,樊師傅說,慢一點,慢。瑞士進口鐘表機床,“嗵”的一斜,外文包裝箱一歪,看起來體積小,十分沉重,跌到水門汀上,就是重大事故,鋼絲繩已一絲一縷斷裂。要當心,當心。空中刹的一聲,接下來,“嗵”一記巨響,機器底座,跌落到地上,“嗵嗵嗵嗵”,木板分裂,四麵回聲,然後靜下來了,一切完全解脫。世界忽然靜下來,空氣涼爽,雨聲變小,銀鳳縮小了尺寸,隻有身下篾席,水漫金山。銀鳳說,不要動,姐姐會服侍,人生第一趟,要休息,姐姐服侍小毛,想了好幾年,講心裡話,姐姐歡喜。小毛不響。銀鳳渾身亮光,到腳盆裡拎起毛巾。銀鳳說,小毛。小毛轉過頭去,不看銀鳳。

雨落得無休無止,等小毛起身,冷麵已經買到。兩個人吃了麵,小毛準備開門上樓,忽聽隔壁一聲咳嗽。兩人一驚,二樓爺叔回來了。雨傘門口一掛,房門一開,開收音機,開窗,咯啦一響,凳子拉到門口,人吱嘎一聲坐下來,扇子拍遝拍遝。銀鳳像是變了一個人,身體縮小,貼緊小毛耳朵,輕聲說,要死了,出不去了。小毛輕聲說,我想回去。銀鳳拉緊小毛說,噓,一開門,爺叔要懷疑的,大熱天,兩個人關緊房門為啥呢。

小毛不響。銀鳳說,耐心等,跟姐姐再歇一歇。兩人回到床上。隔壁收音機開得響。兩個人頭並頭,銀鳳輕聲打扇說,不怕。小毛不響。銀鳳貼緊小毛耳朵說,姐姐也是怕的。小毛不響,覺得銀鳳渾身打戰。銀鳳說,姐姐好吧。小毛不響。銀鳳腰身一動,輕聲歎息說,做海員家屬,彆人是眼熱,其實最苦。小毛輕聲說,海德哥哥,講姐姐最有麵子了,上海每樣要憑票,外國樣樣可以白送。銀鳳輕聲說,算了吧,堂堂海員,一到外麵,就偷雞摸狗,樣樣偷到船裡來,一靠東洋碼頭,見啥偷啥,腳踏車,田裡的小菜,垃圾堆裡翻舊電器,日本黃色畫報,舊衣裳,舊鞋子。小毛不響。銀鳳說,東洋人看到中國輪船,就講,賊船來了。小毛說,不可能的。銀鳳說,偷來腳踏車,賣到南洋,菲律賓,日本舊電器,弄到印度尼西亞,可以賣好價鈿。小毛說,我不相信。銀鳳說,海德一個同事,屋裡樣樣有,舊電風扇,舊電吹風,電飯鍋,電烤爐,要死,擺了一房間,全部偷來撿來,110V轉220V,調壓器裝了一房間,笑煞人了。小毛說,總不會樣樣偷,一樣也不買。銀鳳不響,後來低頭說,海德總共買了一樣,隻是外人不許看。小毛說,東洋刀。銀鳳不響。小毛說,日本高腳拖鞋。

銀鳳不響。小毛說,我猜不出。銀鳳說,要看吧,不許講出去。小毛答應。銀鳳從枕頭下拖出一件塑料玩具說,這是啥。小毛一呆。銀鳳一開電鈕,玩具就抖。銀鳳說,這是啥。小毛笑笑。銀鳳說,到日本,付了鈔票的,就這一樣,下作吧。海德講了,輪船出海,這隻寶貝就代表海德。我根本不睬的,我不承認的,惡形惡狀,我多少苦呀,一直有男人欺負我,吃我豆腐。小毛說,啥人呢。銀風壓低聲音說,這就不講了,唉,我等於活死人,《紅色娘子軍》一樣。小毛說,啥意思。銀鳳說,一個女人要參軍,吳瓊花問,為啥參軍呢,女人拉開帳子,床上有一個木頭做的男人,這個情節,看一眼我就不會忘記,如果我每夜跟木頭人,塑料男人去過,啥味道。小毛說,王師傅講了,娘子軍裡隻有兩個男人,每天看幾十個女人跳大腿舞,等於一個做皇帝,一個做宰相。銀鳳輕聲說,女人苦呀。小毛不響。銀鳳身體發抖,貼緊小毛輕聲說,二樓爺叔,以前經常跟我講黃色故事,有次講一個古代寡婦,一輩子不改嫁,皇帝就送牌樓表揚。有個老太,十六歲死男人,守到八十四歲過世,雄雞雄狗不看一眼,隻想皇帝送牌樓。小毛說,牌坊。銀鳳說,老太過世,枕頭下麵翻出一樣物事,猜猜是啥。小毛說,猜不出。銀鳳說,隨便猜。小毛說,不是好東西。銀鳳說,隨便講好了。小毛一指玩具。銀鳳說,瞎講,古代有電池吧。小毛說,我朋友建國,到菜場買“落蘇”,也就是茄子,發現一個女人,專門捏來捏去,菜攤叫白蘿卜是“白條”,這個女人不捏,專門捏茄子,也就是“紫條”,專揀又光又滑,不硬不軟的茄子,怪吧,揀來揀去,捏來捏去,放了手,再揀一根壯的,長的,再捏。菜攤裡人多,手多,無人去注意,女人一根一根捏過來,捏過去,最後,買了一根最登樣的茄子,走了。建國講,怪吧,不管紅燒,油燜,醬麻油冷拌,一根茄子,總是不夠的。銀鳳說,瞎講了吧,切成斜片,兩麵嵌肉糜,拖麵粉,油裡一氽,正好一碗。猜錯了,再猜。小毛說,建國講故事,有個女人,老公支援到外國造紡織廠,兩三年不回來,自家菜閌裡有黃瓜了,枕頭下麵就擺一根。銀鳳說,不對不對。小毛說,鄰居小囡爬到帳子裡,翻到了黃瓜,一咬。銀鳳說,好了好了,不許講了。小毛說,覺得味道不對。銀鳳說,停,下作故事,壞男人瞎編的。小毛說,後來出大事體,因為黃瓜咬過。銀鳳說,我不想聽了,最後斷了一半,送到醫院裡搶救,一聽就是假的,建國是壞人,猜錯了,不是茄子,不是黃瓜,絲瓜,苦瓜,夜開花(瓠瓜),反正,枕頭下麵,不是這種形狀,猜猜看。小毛說,猜不出來。

銀鳳歎氣說,其實呢,是一串銅鈿,也叫銅板,已經磨得看不到字了,發亮,鏡子一樣。小毛不響。銀鳳輕聲說,二樓爺叔對我講,銀鳳,想到了吧,幾千幾萬個夜裡,女人渾身螞蟻爬,床上滾來滾去,咽不著呀,為了得獎,為了牌樓,夜裡有了心思,隻能暗地裡捏這一串銅鈿,摸這串銅鈿,12345去數,數到天亮,做女人,多少苦呀。

對小毛來講,這是人生最深刻的一次接觸。幾天後,小毛告訴了樊師傅。車間裡,排氣扇呼呼作響,樊師傅五隻胡蘿卜手指頭,捉了一塊毛巾,一麵聽,一麵揩汗,也像揩眼淚。樊師傅說,聽得我傷心,銀鳳,確實是好女人,但小毛是吃虧了,以後記得,做男人,一輩子等於走路,不管白天夜裡,眼睛朝前看,不可以回頭,一回頭,碰得到銀鳳,也碰得著赤佬。小毛不響。樊師傅說,這次回了頭,講起來無啥,其實是讓一個大女人,吃了童子雞。小毛不響。樊師傅說,以前走小路,我穿夜弄堂,有人就上來拉皮條,老太婆,小男人,背後打招呼,野雞來搭訕。小毛說,銀鳳不是野雞。樊師傅說,野雞是女人,銀鳳是女人吧。小毛不響。

樊師傅說,有一種女人,表麵是良家婦女,仔細看,大襟裡掖了一塊絹頭,花氣一點,鬆一粒盤紐,頭發梳得虛籠籠,刨花水,揭得光亮,拎一隻籃,像是買小菜。我走過去,女人講,阿弟,小弟,地上的鈔票,阿是儂的。我不回頭,這就是搭訕。有房間的女人,上海叫“半開門”,香港叫“一樓一鳳”。小毛說,舊社會的情況,不要講了。樊師傅說,我是提醒,吃苦要記苦。我的師傅,喜歡“女相命”,就是牆壁上到處貼的桃紅紙傳單,“移玉就教,出門不加”,講起來,是上門算命,難聽一點,是送肉上門。“相金三元,包君得意,欲問前程,隨請隨到。”打了電話,女人嬌滴滴來了,專門賣色。報紙裡講,吃這碗飯,汙人節操,離人骨肉,拆人金錢,傷人生命,當然了,做人,不以職業分好壞,這一行裡,好女人也真不少,民國元老於右任,兩手空空,躲進上海“半開門”小娟房間裡,為避風頭,一蹲三個月,身上摸不出一隻銅板,小娟,照樣服侍周到,毫無怨言,講的就是義。良家女子,是做不到的。小毛說,元老名氣大吧。

樊師傅說,小娟吃的是皮肉飯,根本不識字,哪裡會曉得呢,是江湖義氣懂吧,這是好女人的義,等到天下太平,老先生來上海,登報尋小娟,哪裡尋得到,傷心啊。樊師傅講到此地,拖過毛巾揩汗,揩眼淚。小毛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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