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2 / 2)

繁花 金宇澄 14392 字 6個月前

隔了一天,小毛去了葉家宅。拳頭師父說,樊胖子,屁不懂一隻,啥叫童子雞,女人,是不講年齡大小的,隻要對男人好,就可以了,做人,為啥不可以回頭,回頭有味道,有氣量,老祖宗的屁話,我是一句不相信的,做人方麵,祖宗的屁話最多,一句“勇往直前”,一句是“回頭是岸”,“退一步海闊天空”,“好馬不吃回頭草”,搞我腦子嘛,做子孫的,我到底相信啥呢,“大丈夫寧死不屈”,“大丈夫能屈能伸”,這就是大白天出亂話,亂話三千。小毛不響。師父說,銀鳳這種鄰居小阿嫂,小姆媽,最講情分。金妹說,肉麻。師父說,比如上海人講,吃女人豆腐,叫“揩油”,北方人叫“蹭毛桃”,意思是一樣的,這不要緊,但是祖宗傳下來的屁話,往往是拉橡皮筋,舌頭裡裝彈簧,兩碗飯可以吃,兩頭鹹話,不可以亂講,等於紹興師爺寫字,群眾的“群”,“羊”字可以擺左麵,也可以擺右麵,群眾左右為難,吃得消吧,“兔子不吃窩邊草”,“近水樓台先得月”,我哪能聽呢,我哪能辦,我隻能無所謂,糊塗一筆賬,這種名堂,編成了套路,就是太極拳,世界第一。小毛說,做生活不認真,推三推四,搞七撚三,就是打太極拳。師父說,是的,明白就好了。小毛不響。師父說,小毛看過了女人漶浴,吃到了甜頭,有了經驗,就是男人了,師父要表揚小毛。金妹說,這樣子教徒弟,就是放毒。小毛不響。

一男一女,一層樓板之隔,兩個人相當貼近,但小毛每次溜進銀鳳房間,並不容易,每次要等機會。兩個人的班頭,經常變,時間要適合。

小毛的兄姐,要上下樓,父母翻早中班,二樓爺叔是棉胎商店的店員,經常回來,房門大開,習慣坐門口,銀鳳最是忌諱。爺叔娘子,食堂三班倒,等等等等,不算底樓理發店,整幢樓,每個人出出進進,活動規律要記得,以前不留意,兩人有了私情,就要排時間,計劃,留意觀察,尋到合適的空檔,精確,苛刻,緊張,敏捷。總之,機會屬於有準備的人,眼睛再多再雜,永遠有機會。三點鐘,到三點廿五分,四點一刻,或上午八點半,十一點零五分。這幢老式裡弄房子,照樣人來人往,開門關門,其實增加了內容,房子是最大障礙,也最能包容,私情再濃,房子依舊沉默,不因此而膨脹,開裂,倒塌。有一次,銀鳳抱緊小毛說,我已經想好了,準備叫我婆阿媽帶囡囡,帶兩個禮拜,我抱到娘家去,一個月後,再讓婆阿媽去帶,小毛就可以放鬆一點了。小毛不響。銀鳳說,不要有負擔。

小毛不響。銀鳳說,我曉得,小毛喜歡大妹妹。小毛說,不可能的。銀鳳歎氣說,年輕人,這是應該的。小毛不響。銀鳳說,小毛將來,會交女朋友,結婚,但每個月,最好來看姐姐一次,最好是兩三次。小毛不響。

此刻,房問裡暗,小毛下中班,溜進銀鳳房間,已經一個鐘頭了,等於遲一小時放工,小毛娘一般是醒了,就等小毛推門回來。銀鳳放開了小毛,輕輕開了門,小毛屏了呼吸,赤了腳,躡手躡腳,摸到底樓。狹長的理發店,安靜至極,路燈從窗外照進來,四把轉椅,發出黃光,地上是剪紙一樣暗影。小毛到門口,穿上鞋子,再開門,哐一記關緊,然後,一步一步,走出聲音,重新爬樓梯。二樓房門半開,銀鳳扶門掩襟,靜看小毛上來,小燈微亮。小毛視線一步步升高,先看到銀鳳發光的腳踝,膝蓋,大腿,腰身,再是渾圓的肩膀。經過二樓,銀鳳前胸完全變暗,散發特彆的氣味。小毛轉過眼睛,轉向三樓階梯。感覺銀鳳房門逐漸關閉,鎖舌嗒的一響,混到小毛的腳步聲裡。

兩人這一層關係,不是一個結果,是剛剛起步,見麵不自由,甚至相當苛刻與緊張,雙方的興奮與倦怠周期,也此消彼長,不能同步。小毛下中班,不方便夜夜遲歸,銀鳳同樣有種種磨難,經常覺得隔壁有動靜,臨時改期,或者突然抱回囡囡,打針吃藥,哭哭鬨鬨,一夜無眠。這類意外變化,如果雙方不理解,隻能逐漸冷淡,分手。如要養成默契,也應該從初期沸點,回落到與時俱進的狀態,才可以久長。銀鳳的特彆信號,是半夜十二點開電燈。三樓地板縫,漏出幾道亮光。樓下的銀鳳,側轉麵孔,並不朝上看,但預料小毛會看。深夜四麵暗極,貼近地板縫去看,樓下的床鋪更亮,銀鳳拉開蓋被,微閉雙目,明相文靜,也是一覽無遺,不知羞恥。情緒低落階段,小毛深夜下班,無精打采踏進理發店,坐進理發椅,轉動扳手,讓椅背慢慢放低下來,放平。此刻,樓頂出現幾道亮光,銀鳳拖鞋移動,或是漆黑無聲。不管如何,小毛感覺,隻要踏進理發店,銀鳳就透過地板縫,朝下麵看,目光有如電力,籠罩下來,難以逃遁。

窗外的路燈光,同樣映進店堂裡,鏡子斑斑駁駁,白天的所有景象,鎖進鏡台下的抽屜與小櫥裡,包括理發工具,顧客的麵孔,對話,王師傅咯咯咯乾笑,江淮戲調門,水垢氣,肥皂水味道,爽身粉味道,金剛鑽發蠟的甜俗味道,燙發鐵火鉗的焦毛氣,完全鎖進黑暗,異常寧靜。小毛調正了角度扳手,椅背就朝後麵靠,鑄鐵踏腳板上升,直到身體擺平。理發椅渾身發出摩擦聲,鏡子慢慢升高了,映出對麵牆頭褪色的價目表,及醬油色地球牌老電鐘,一跳一抖的秒針。此刻,整個店堂問,包括所有男女顧客的氣息,完全消失,銀鳳的氣味,從樓上飄下來,無孔不入,霧氣一樣細密彌漫,雪花一樣無聲鋪蓋下來,清爽而濃烈。與此同時,銀鳳全身的熱量,忍不住泄漏,從樓板縫裡蒸發開來,輻射下來,覆蓋下來。二樓爺叔醒了,拖痰盂的聲音。窗外有人咳嗽。銀鳳的熱氣直逼下來,滾燙,貼近小毛,枕頭一樣的蓬鬆前胸,絲綿一樣軟弱呼吸。小毛抬頭,隻看見理發店四麵鏡子,椅背,走廊。有時,樓梯口無聲無息,朦朧一團白影,鏡裡也白雲飄過,影子移動了,其實,是實在的肉體,解開的紐扣,近靠麵前的溫度,兩腋的暖風,汗氣,頭發慢慢散開,堆疊過來,最後,完全蓋沒小毛的麵孔。坐椅的漆皮已經老化,金屬構件經不住壓力,發出摩擦聲。待等小毛再次抬頭,躺平身體,風月影子,已煙霧一樣退回,消失殆儘,無一點回聲,椅子仍舊幾十年前的鑄鐵質地,太監一樣馴服,白天汙黃顏色,夜裡為老灰色。有時,窗玻璃一響,發出銀鈴一樣的笑聲,外麵有人進來,是大妹妹與蘭蘭。小毛開了店門。兩個年輕姑娘,先癡笑一陣,坐到窗前的長凳上。與此同時,樓頂的幾絲光線,立即熄滅了,熱氣退回去,再無波瀾。小毛懶洋洋閉了眼睛,聽大妹妹蘭蘭講故事,兩個人嘰嘰喳喳議論,剛從南京西路,淮海路回來,一路有男人盯梢,如何無聊,如何苦惱,如何緊張,如何好笑。

1970年代的上海,部分十六到二十六歲男女,所謂馬路遊戲,就是盯梢。通常風景,是兩女相挽而行,打扮並不刺目,隻讓內行人看得明白。大妹妹與蘭蘭,等於兩隻雌蝶,隻要飛到馬路上,就會引來兩隻雄蝶,兩個上海男,青春結伴,一路緊跟不放,可以盯幾站,十幾站路。一路上,雌雄保持二十步上下的距離,中途不發一言,但雙方會有深度感應與了解。蘭蘭一貫是低頭走,後麵兩男,究竟是英才,還是壞料,最後到底交往與否,由大妹妹來定。大妹妹並不回頭,但腦後有眼,表麵上是自然說笑,一路不會朝後麵瞄一瞄,心裡逐漸可以下決定,這是內行人的奇妙地方。一般是一路朝南,走到北京西路懷恩堂,大妹妹如果有了好感,腳步就變慢了,讓後麵人上來,搭訕談笑。如果腳步變快,對蘭蘭來講,就是回絕的信號。這一夜,大妹妹最後是快步走,越走越快。

後麵兩男毫無意識,快步跟過南陽路,陝西路菜場,泰康食品店,左轉,到南京西路,到江寧路,再左轉,走得越快,後麵跟得更快,緊盯不舍,距離逐漸接近,到“美琪”門口,後麵兩男終於靠上來。一般規矩的開口語,是稱呼一聲“阿妹”或者“妹妹”。蘭蘭低了頭,大妹妹決定要交往,此刻一捏蘭蘭手心,等後麵開口了,蘭蘭就可以癡笑。這一次,聽到後麵搭訕,大妹妹拖緊蘭蘭,忽然就朝前麵奔。後麵剛剛講出,阿妹,小阿妹。蘭蘭已經明白,兩人同時轉頭說,死開死開,死得遠一點。話音一落,立即朝南陽路方向狂逃。後麵兩男一嚇,立停,無奈高聲斥罵說,騷皮,騷賴三,兩隻賣逼貨。對前麵兩隻蝴蝶來講,罵聲越來越細遠,這種聲音,也許是一種獎勵。一路嬉笑追逐,到此結束。兩個人坐24路回到弄堂,仍舊笑個不停。小毛說,一點不好笑,啥意思。大妹妹說,這就是開心呀。蘭蘭說,太緊張了。大妹妹說,這兩隻男人,我一個不歡喜。

小毛說,我覺得比較怪,無啥好笑。大妹妹說,笑,就是開心懂吧,逃來逃去,不大容易成功,就是有味道。小毛說,當心了,派出所一刮台風,刮得蝴蝶東南西北,昏頭碌衝。蘭蘭說,不可能的。

大妹妹的穿著,表麵隨便,骨子裡考究,日常藏青兩用衫,元青中式棉襖罩衫,顏色,樣子,相當低調,但懂行的人,一眼看出,料子全部老貨,無光絲錦緞,暗紋羅緞,甚至元青羽綾,裁剪上,必有考究暗襇,收腰,細節風致,是另有一功。夏季卡其長褲,瘦,但不緊繃,粗看樸素,其實是水媚山秀的精神。香煙灰派立司西裝褲,稍微寬舒的褲腳,燙線淡,極其自然。麵料不同,褲腳尺寸順勢來定,收放到位,走路的條感,流麗標致,是不同的風情。秋冬季法蘭絨長褲,據說改自爸爸的舊大衣,翻一個麵,甚至拚片,倒裁,天衣無縫,穿得身架更妙,婷婷嫋嫋。大妹妹的原則,是“三少不包”,顏色要少,式樣要少,穿得也要少,尤其後身要貼,但不可以包緊,這是相當獨立的態度,用以抵擋急功近利的女式黑包褲。一般服裝店賣的大路貨,大妹妹嗤之以鼻。春夏秋冬,走出弄堂,即便是夜裡,明眼人碰見,驚為天人。大妹妹的爸爸,上海“奉幫裁縫”。大妹妹自小接觸,對這一行的名稱,料作,相當熟悉,滿口行話,提起外國裁縫,縫紉機是叫“龍頭”,剪刀叫“雪鉗”,試衣裳叫“套圈”,“女紅手”,專門做女衣,“男紅手”,隻做男裝。大妹妹說,解放前,上海裁縫店,起碼兩千多家,成衣匠四五萬人,吃裁縫飯,算起來有廿萬人。小毛說,不可能的。大妹妹說,到了每年六月初六,全城裁縫,到城隍廟開曬袍會,是我爸爸講的。蘭蘭說,現在國營服裝廠,人也不少呀。

大妹妹講,手工做衣裳,懂了吧,尺寸最登樣,當時上海女人,隻喜歡洋綢,洋緞,洋絹,我爸爸講起來,羅紡叫“平頭”,縐紗叫“桃玉”,緱紗叫“豎點”,紡綢叫“四開”,最普通是竹布,不會有死褶。小毛說,裁縫剪刀,我聽到過,叫“叉開”,竹尺叫“橫子”。大妹妹笑笑。蘭蘭說,大妹妹記性太靈,光一個藍顏色,大妹妹講講看。大妹妹說,藍顏色名堂不算多,魚肚,天明,月藍,毛藍,洪青,夜藍,潮青,水色,河藍。

七十年代初期,上海女子的裝束細節,逐漸隱隱變化,靜觀上海,某些號召與影響,一到此地,向來是浮表,南京路曾經日日夜夜廣播北方歌曲,扭大秧歌,舞紅綢,打腰鼓,頭紮白毛巾,或時髦蘇式列寧裝,“徐曼麗”式工裝褲,“布拉吉”,短期內,可以一時行俏,終究無法生根,因為這是江南,是上海,這塊地方,向來有自身的盤算與選擇,符合本埠水土與脾性,前幾年以軍體服裝為榮的政治跟風,開埠後衣著趣味最為粗鄙,荒蕪的煎熬,逐漸移形,走樣,靜然翻開另一頁。大妹妹的爸爸,因為早期北方定都,奉調京師,上海一批輕工企業北遷,包括商務印書館,出名飯店,中西服裝店,理發店,整體搬場。小毛說,我不想去,可以吧。

大妹妹說,可以吧,不可以,樣樣要遷,我爸爸講,當時淮海路一幢高級公寓,內部全套進口熱水汀,也是拆到北麵安裝了,厲害吧,場麵大吧。

小毛說,我真就不懂了。大妹妹說,國家重要事體,小毛就算搞懂,準備做啥呢,我爸爸也看不懂,當時上海西區的好洋房,敲碎多少抽水馬桶,為啥呢,因為新來的房東,新來的領導坐不慣,大便有困難,從小一直坐慣蹲坑,茅坑,因此就敲光了,改砌一排蹲坑,要死吧,臭吧,我爸爸聽到,心痛呀,上海老弄堂的居民,日思夜想,就是想裝一隻抽水馬桶,高級馬桶,外國進口雪白瓷,奶白瓷馬桶,榔頭就敲碎,徹底結束,講起來,隻要是資產階級生活習慣,無產階級就有障礙,先敲了再講。小毛不響。大妹妹說,爸爸走之前,對我姆媽講,以後做“對交”,也就難辦了。

小毛笑說,啥。蘭蘭笑說,真下作。大妹妹說,十三,裁縫行話懂吧,“對交”,就是長褲。蘭蘭笑笑。大妹妹捏緊蘭蘭的大腿說,講,想到啥了。小毛說,不要吵了。蘭蘭叫痛說,開玩笑懂吧,落手太重了。大妹妹說,“對交”是長褲,“光身”,是長衫,“對合”是啥。小毛搖頭。大妹妹笑說,就是馬褂,“護心”呢,是馬甲。小毛不響。大妹妹說,“遮風”

“壓風”呢,不懂了吧,前一個,是皮袍子,後一種,是一般袍子,我爸爸講,“對交”難辦了,就是講西裝長褲,要做到登樣,隻有回上海了。小毛說,難道北方人,每天騎馬,隻穿棉袍子,皮袍子,穿箭衣。大妹妹說,啥,頭一次聽到。小毛說,古式長袍,前麵開衩,叫箭衣。大妹妹說,北麵人多數不騎馬,但太冷了,上身要穿小棉襖,外麵罩大棉襖,下身,厚棉褲,棉花要多,尺寸就寬厚,棉褲的“脫襠”。小毛說,啥。大妹妹說,就是罩褲,夏天還要考慮單穿,所以,做褲子,隻能裁成大褲腳管,洋麵袋一樣,冬夏兩便,懂了吧。小毛不響。大妹妹說,我要是跟了爸爸,搬到北麵去,一定是自殺的。小毛當時不響。

但是想不到,隔了年,大妹妹就接到了分配通知,上海革命電機廠的安徽代訓,即上海戶口,先遷安徽,暫留上海培訓兩年,到了期限,就要去貴池軍工廠報到。當時上海,包建不少外地軍工廠,地點往往是安徽山區,代號5307廠,做57主體高炮,5327廠,做57高炮瞄具,革命廠負責建設5337廠,負責57高炮電傳動。大妹妹哭到半夜三更。蘭蘭告訴小毛,我完全懂了,為啥大妹妹,情願做了花蝴蝶到處飛,到處笑,到處胡調,也就輕鬆這一兩年了,以後遷到安徽,大妹妹講的,如果套一條老棉褲去爬山,肯定爬到山頂,就跳下去尋死。我隻能安慰講,到山裡上班,就算穿了開襠褲,也無所謂了,山裡隻有野豬野鹿,根本無人會看。大妹妹又哭了。小毛說,“三線”工廠,遷過去的上海男工,太多了。蘭蘭說,這是當然,因為男人太多,廠長有一天,打電話報告上峰,喂,幫我接上海市長好吧,市政府對吧,市長同誌對吧,我是安徽呀,安徽工廠呀,是呀是呀,我是講,快一點好吧,快送一批女人過來好吧,是的,送女工過來,多送一點,好吧,是的是的,不要忘記了,此地比較急。

上海市長掛了電話,拿過紫檀木算盤一撥,一下四去五,大妹妹就是其中一粒算盤珠,嗒一響,五去五進一,九去一進一,大妹妹啪啦一響,就撥到安徽去了。大妹妹應聲又哭。蘭蘭說,哭有啥用呢,想開點,無論如何,大妹妹到了安徽,一定是封為廠花的,假使爬到廠長辦公室陽台,水塔頂上,摜一隻籃球,下麵肯定搶得頭破血流。大妹妹說,這也太土了。蘭蘭說,廠裡總有文藝宣傳隊,可以唱唱跳跳。大妹妹說,這種組織,隻許穿軍褲,背軍用書包,打竹板,我受不了的。蘭蘭說,每年過春節,總要回上海吧,要探親,人到了上海,儘管打扮嘛。大妹妹不響。當時中學畢業分配,戶口連帶種種生活票證發放,等於生存判決,十三道金牌下來,花落山枯,必須簽字,私人無法抵抗,大妹妹隻能認命。想不到第二年,蘭蘭同樣分配到安徽寧國,據說是到一家做手榴彈工廠做學徒。蘭蘭娘是個角色,幾次上門,哀求小毛娘幫忙。小毛娘的弟弟,是地段醫院醫工,最後搞到一張“視神經萎縮”證明,蘭蘭因此留滬。有一天清早,小毛娘麵對五鬥櫥,禱告良久。小毛說,姆媽,不要多噦嗦了,應該叫蘭蘭過來,對領袖謝恩。小毛娘歎氣說,蘭蘭留了上海,大妹妹就哭了。小毛不響。小毛娘說,幫蘭蘭做了手腳,姆媽覺得有罪,心裡難過,因為呢,有一個陌生弄堂的小姑娘,現在一定是哭了,要代替蘭蘭,到安徽去裝炸藥,做手榴彈了。小毛說,肯定的。小毛娘說,做人真是尷尬,真真左右為難呀,我對不起領袖,所有事體,領袖看得見。小毛說,是的。小毛娘說,人一生下來,是有罪的,姆媽還是想辦法,要幫人,一輩子幫有難的人,憐恤的人,必得領袖憐恤。小毛不響。小毛娘說,小毛,來,跟領袖講一講真實想法,來呀。小毛身體一扭,根本不動。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