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琴一扭說,後來呢。陶陶說,後來,玲子就跌了一跤,講是穿了高跟拖鞋,不當心,要我去拖。我一拖,玲子肚皮就痛了,黃鱔一樣,扭來扭去,嗲得不得了。小琴說,太下作了,陶陶完全是臨時編的,我隻曉得,當時玲子姐姐心情不好,人是絕瘦,正正派派。陶陶說,越瘦越厲害,懂吧,上海有一句流氓切口,“金槍難鬥排骨皮”,懂了吧。小琴說,下作,反正這天,玲子姐姐是穿正裝,高領羊毛衫,下麵長褲,結果,褲紐讓陶陶拉脫三粒。陶陶說,所以我不講了,明明是熱天,搬到冬天,一隻嘴巴兩層皮,翻到東來翻到西。小琴笑說,我聽了,還是心動的。陶陶說,所以穿得這副樣子。小琴說,等有一天,我也要穿正裝,裡麵硬領旗袍,馬甲,再裡麵,全身繃,拉鏈,帶子紐子,全部紮緊,紐緊鎖緊,下麵厚絲襪,加厚彈力牛仔褲,看陶陶有多少力氣來剝。陶陶說,實在變態。小琴抱緊陶陶說,老實講,不是我諸葛亮,剛剛玲子姐姐來電話,講陶陶離家出走了,芳妹哭天哭地,問姐姐要人,當年姐姐是介紹人,要負責。芳妹講.陶陶是跟一個外地女人搞花頭.估計耍牛小囡了。玲子姐蛆一急.想來想去,肯定是我,因此悄悄來電話,要我關電燈,鎖門,先讓陶陶做一夜無頭蒼蠅,到火車站跟民工咽地板,明早寫檢查。我根本是不聽的,起來準備小菜。電話又來了,講可以開電燈了,陶陶的野女人,實名叫潘靜,經理級的女人,性欲強,脾氣犟。我一聽,當然吃醋了,我就去漶浴,衣裳換了好幾件,心裡難過。陶陶太厲害了,每禮拜跟我做幾趟,回去跟姐姐交公糧,還要跟潘靜姐姐搞浪裡白條,冰火兩重天,想想就要哭,是我難以滿足陶陶,真擔心陶陶身體,這樣搞下去,等於一部特彆加急快車,上海開到安徽,安徽到河北,再開回上海,上海再開到安徽,再開河北,三個地方兜圈子,總有一天,輪盤燒起來,就要粉粉碎。陶陶不響。小琴說,潘靜姐姐,有啥真功夫呢,我有啥不到位,我要聽。陶陶一聲長歎,此刻,窗外兩隻野貓忽然咆哮廝打,怪叫連連。
二
電話裡,玲子問滬生,最近見過陶陶吧。滬生說,極少聯係。玲子說,小琴跟陶陶私奔了。滬生說,啊。玲子說,禮拜三夜裡,滬生過來吃飯吧,是蘇州範總做東,見麵再講。滬生答應。到這天夜裡,滬生與阿寶走進“夜東京”,台子已經擺好。葛老師照例是看報紙。玲子說,有陶陶的新消息吧。滬生搖頭說,根本不接電話。玲子說,芳妹懷疑,陶陶是跟一個叫潘靜的野女人有關係,尋到成都路孟先生,要來地址,然後,到潘靜公司裡大吵,結果是一場虛驚,兩個人根本不搭界。之後,忽然接到了一個匿名電話,講陶陶與小琴,已經同居了。要死吧,芳妹急了,到店裡尋我,小琴是我小姊妹,我有責任,於是我陪芳妹到了華亭路,發覺小琴請人看攤位,已經失蹤了,再趕到延慶路,人去樓空,最後,芳妹拉我,去見命相鐘大師,走進弄堂,碰到鐘大師遛狗,芳妹問大師,陶陶去了啥地方,鐘大師講,打電話問呀。芳妹講,陶陶不接。鐘大師講,無藥可救了,陶陶,是績不償勞,專騎兩頭馬,原可以放過韶關,但是做定了花蝴蝶,來不及采蜜,情況不妙了。芳妹講,究竟去了啥地方。
大師說,難講的,陶陶的命,太上老君也算不出了。芳妹講,這隻死男人的狗命長短,並不重要,我是問,現在死到啥地方去了。大師講,我算不出來,我不開私人事務所,如果算得到這一步,公安局可以關門。芳妹講,平常端一隻死人的羅盤,橫看豎看,到處賣野人頭。大師講,喂,嘴巴清爽點。芳妹講,老棺材。大師講,啊,拋棄精華取糠秕,五講四美懂吧,不許罵人。白狗衝過來窮叫,芳妹想踢,大師一擋,芳妹朝地下一蹲,哭天哭地講,觀世音菩薩呀,居委會同誌呀,我蠻好一個男人,聽了這隻老棺材的屁話,學壞了呀。白狗窮叫,弄堂裡全部是人。大師講,各位高鄰,現在請大家觀察這隻女人的麵相,嚇人吧,兩條法令線,像老虎鉗,鉗煞人不償命,克夫克到底了,做男人,肯定要逃的,逃到啥地方,思之思之,鬼神通之,上海西北方向,可以了吧,綠楊橋,門口有兩隻垃圾筒,就這個方位,有本事去尋呀,死女人。
玲子講到此地,蘇州範總踏進飯店,身邊是俞小姐。範總說,俞小姐現在,是我的老板,我稱呼俞董。俞小姐說,難聽吧,北方人以為,我是魚凍還是魚肚,蟹粉燴魚肚。大家笑笑。俞小姐說,聽說陶陶私奔了。滬生不響。此刻,菱紅帶一個男人進來。菱紅說,這是日本人,就住前麵的花園飯店。日本人鞠躬。亭子間小阿嫂,拎了一把水芹走進來。葛老師放了報紙說,水芹又滑又嫩,讚。玲子看一眼小阿嫂說,是的,真滑真嫩,一掐就出水,不用化妝品。小阿嫂頭一低,轉進廚房。最後,麗麗與一個中年男人進來,司機搬進一箱紅酒,一箱紅酒杯。麗麗說,這位是我生意朋友,投資公司韓總。於是,十個人圍坐,一室雍雍,冷盆擺上台麵,大家端杯動筷。範總介紹新公司計劃。麗麗與韓總聽得仔細,答應去蘇州一趟。玲子看一眼菱紅說,中國人吃飯,為啥要帶東洋人進來,廿八歲的人了。菱紅說,為啥不可以。日本人坐得筆挺,菱紅隨勢一靠。玲子說,一句中文不懂。菱紅說,吃一點上海小菜,總可以吧。玲子說,這次,是包一年,還是兩年。亭子間小阿嫂說,啊,眼睛一霎,菱紅有了男人了。阿寶說,張愛玲講,做女人,包養要早。菱紅笑笑說,我歡喜寶總的噱。小阿嫂說,葛老師有個侄子,條件不錯,剛剛國外回來。菱紅說,做啥行當呢。葛老師說,會計師,五百強大公司。
菱紅說,這是唐僧肉,我有興趣的,現在打電話。小阿嫂露懼說,日本人在場呀。玲子說,這次是無性包養,不要緊的。俞小姐說,啥意思。麗麗莞爾一笑。菱紅說,就等於,現在有男人抱我,就是香我麵孔,日本人無所謂。滬生說,不可能的。菱紅說,要試吧,日本人根本不吃醋。大家看看日本人。麗麗笑說,試試看。菱紅就立起來。俞小姐說,大家文明一點好吧,尤其新朋友韓總麵前。韓總說,不礙的,我樣樣明白,樣樣懂。菱紅說,韓總是明白人。範總說,好是真好,台麵上,就應該有甜有鹹,有葷有素。菱紅說,一聽包,就想到抱,一講到抱,就覺得我低檔,一般的結婚,跟包,有啥兩樣呢。阿寶說,好。俞小姐說,法律上麵不一樣。菱紅笑說,對呀,我最講法律,講文明,所以,我不搞男女關係,無性無欲,但我靠一靠,總可以吧。菱紅靠緊日本人。玲子笑說,像啥樣子,廿八歲的人了,一點不穩重。
大家吃了幾輪。麗麗說,菱紅姐姐一開口,就是特彆。菱紅說,彆人不講,不做的事體,我來講,我來做,一般事體,幾千幾百年,基本一樣普通情節,故事,多講有啥意思呢。葛老師冷笑說,驚險故事,上海要多少。小阿嫂說,還是少講講,吃菜。葛老師說,我可以講吧。玲子說,可以。葛老師說,以前,有一個外國老先生故世了,身邊的老太,蓋緊被頭,同床共枕,一死一活,過了好多年,前幾天呢,本埠也有了,一個老太故世了,身邊的老先生,悶聲不響,不通知火葬場,每夜一死一活,陪老太半年多,一直到鄰居覺得,味道不對了,穿幫了,這是電視新聞,夜裡六點半播出,這個老先生對鏡頭講,自從老太一走,心裡就慌了,天天做噩夢,但隻要一碰身邊老太,也就心定了。俞小姐說,標準神經病。麗麗說,嚇人的。葛老師說,我是傷心。小阿嫂說,現在吃飯,膩心故事少講。葛老師說,男女現在有這種情分,是難得了。小阿嫂說,要命,我隔壁的鄰居,也是老夫妻,萬一一死一活,我是嚇的。菱紅冷笑。玲子說,是呀是呀,有一種女人,表麵上,是關心老頭子,其實,有情分吧。小阿嫂不響。阿寶說,我爸爸講了,人老了,就準備吃苦,樣樣苦頭要準備吃。菱紅說,不一定吧,我以前到花園飯店,碰著一個八十多的老先生,根本就是享福人,頭發雪白,人筆挺,一看見我,老先生慢慢踱過來,背後一個日本跟班,夾了一隻靠枕。老先生講,小姐會日文吧。我點點頭。老先生講,可以坐下來談幾句吧。我點點頭。老先生坐進大堂沙發,日本跟班馬上墊了靠枕。老先生講,我是老了,我隻考慮享福。我點點頭。老先生講,如果小姐同意,現在就陪我,到前麵的大花園裡走一走,可以吧。我答應。兩個人立起來,老先生臂膊一彎,我伸手一搭。
老先生可以做我外公,有派頭,日本跟班收起靠枕,皮包一樣,隨身一夾,旁邊一立,我跟老先生走出大堂,到前麵大花園裡散步,小路彎彎曲曲,兩個人一聲不響,聽鳥叫,樹葉聲音,走了兩三圈,三刻鐘樣子,全高跟皮鞋,我不容易,回到大堂,老先生講,天氣好,菱小姐好,我是享福。
我笑笑。老先生微微一鞠躬講,添麻煩了。我鞠躬講,不要緊。老先生講,明朝下午兩點鐘,菱小姐如果方便,再陪我走一趟。我點點頭。老先生講,菱小姐有電話吧,我最懂數字了,號碼講一遍,立刻就記得。我報了號碼,就走了,第二天吃了中飯,老先生電話就來了,約定兩點鐘散步,第三天吃中飯,電話來了,約定兩點鐘散步,第四天。玲子打斷說,一共幾天。菱紅說,第四天兩點鐘散步,照例到兩點三刻結束,我陪四次了,老先生講,本人就要回日本了,菱小姐有啥要求,儘管講。我不響。我當時稀裡糊塗,我講啥呢,滬先生可以猜猜看。滬生說,簡單的,要我講就是,我準備去日本。菱紅不響,眼睛移過來。阿寶說,祝願中日兩國人民友誼,萬古長青,再會。菱紅看了看韓總。麗麗說,我建議是,夜裡再去坐船,浦江遊覽。韓總想想說,我想開店,想做品牌代理,可以吧。大家笑笑。這個階段,玲子一直與日本人翻譯,此刻大家看日本人。玲子說,日本人講了一首詩,意思就是,今朝的櫻花,開得深深淺淺,但是明朝,後日呢。大家不響。葛老師說,要是我來講,簡單,我想好了,我準備日夜服伺老伯伯。大家看亭子間小阿嫂。小阿嫂眉頭一皺說,我不講,請範總講。範總說,總共去了花園四次,不客氣,這要計時收費了,然後,建議去蘇州滄浪亭,最後散步一次,散散心。阿寶與滬生大笑三聲。俞小姐說,太荒唐了,非親非眷,陪一個糟老頭子逛花園,有空。玲子說,讚。菱紅不響,麵孔紅了,像有了眼淚,之後笑了笑說,大家講的,是七裡纏到八裡,我當時講得簡單,我最喜歡花園飯店,眼看飯店造起來,又高又漂亮,我真不曉得,最高一層,是啥樣子。老先生笑笑,帶我乘電梯,到了三十四層套房,日本跟班開了房門,輕輕關好,房間裡就是兩個人,我激動得要死,想不到,我可以到花園飯店頂層的房間裡了,下麵就是上海呀,前麵,四麵,全部是上海,我真的到了此地呀,像夢。菱紅講到此地,不響。小阿嫂說,後來呢。菱紅說,後來,我就走了,老先生講,過三個月,再來上海,要我等電話。我講,好的。我就一直等電話,結果等到現在,等我上海,東京,來回多少趟了,等我跟日本和尚結婚,離婚,最後回到上海,一隻電話也等不著。葛老師說,老先生一定是過世了。菱紅說,大概吧,否則,一定會來電話的。大家不響。
菱紅說,但我還是等,已經等慣了,一輩子,死等一隻電話的女人,是我。
俞小姐說,我比較懷疑,兩個人到了房間裡,就是看看風景,不符合邏輯。麗麗說,我相信的。小阿嫂說,如果老先生出手,一定大方。菱紅冷笑說,是呀是呀,大多數人,一定這樣想,好像我是妓女。
進賢路開過一輛大客車,地皮發抖。大家不響。滬生說,我不禁要問了,這是一場夢,還是一部電影。韓總說,從頭到尾巴,一個大花園,一老一小兩個人,走來走去,比較單調。阿寶說,有一部電影,兩個美女約老先生跳舞,一幫年輕人,進房間,搶夜禮服,老先生好不容易軋進去,隻有空衣架,牆角一隻紙袋裡,有一套郵差製服,接下來,老先生穿了皺巴巴郵差製服,走進跳舞大廳,男男女女舞客看見,突然燈亮,音樂全部停下來。菱紅說,後來呢。阿寶說,忘記了。菱紅說,這像做夢,寶總,有問題了。玲子說,我聽講,寶總的心裡,隻想過去一個小小姑娘。
阿寶不響。葛老師說,講到了老先生,前幾年,我跟一個日本老朋友,到塞班島,點過一個女人,當地中國小姐不少,講是小姐,多數已經四十出頭,燈光暗,等小姐近身,四十多歲女人,一麵孔哭相,我不大開心。我講日文說,小姐有啥心事。女人講日文說,父母生了重病,缺一筆鈔票,因此苦惱。我不響。女人講,先生喜歡我苦惱,對吧,還是喜歡我哭。
我講,此地,還有啥項目。女人講,隔壁房間,樣樣有,來的客人,比較特彆,讓小姐打耳光,拉頭發,吃腳趾頭也有,隻要滿意,全部可以做。我不響,我身邊的日本老先生笑笑。女人講,有個老客人,隻喜歡裝死,讓小姐跪到身邊,哭個十幾分鐘,就滿足了。女人講到此地,我罵了一句,賤人。女人一嚇。我講,到底受啥刺激,做了啥噩夢,還是中國父母生神經病。女人哭喪麵孔講,先生,先生,真是對不起,是我發昏了。日本老朋友問,老實講講看,到底是為啥。女人不響。我一把捏緊女人的麵孔說,講呀。女人哇的一叫,哭喪麵孔說,是我心裡煩,確實,是我父母生了大病,現在請尊敬的先生,打我幾記耳光,打我屁股,大腿,也可以,打了,我就適意了。我不響,捏緊女人麵皮不放。女人講,因為急得發昏,胡說八道了,請先生原諒,實在失禮了。我喊一聲,媽媽桑。一個胖女人連忙進來。我鬆了手問,此地用這種惡劣態度,服侍客人,還有責任心吧。媽媽桑是倒眉毛,聲音像蚊子叫,哭喪麵孔講,全心全意服務客人,要讓客人稱心滿意,是本店最大的責任心。我講,既然要客人愉快,為啥私人父母事體,帶到工作裡來,擺出這副死人哭喪麵孔,應不應該。我當時,真想扭媽媽桑一記麵孔,想不到,媽媽桑已經猜到了,湊近過來,麵孔自動送上來。我看了看,肉太厚,粉太多,我不動手。媽媽桑馬上就落跪,頭碰地板道歉。我講,上年紀的人,最怕看見小輩哭相,等於是哭喪,好像,我馬上要翹辮子了,馬上要開追悼會,要進火葬場。媽媽桑翹高屁股,頭碰地板,不斷道歉。我講,立刻叫這隻死女人滾蛋,滾回上海去,我不想再看到這種賤人。媽媽桑唯唯諾諾,屁股翹高,頭碰地板,立起來,再鞠躬,嘴巴一歪,旁邊的女人一低頭,腳步細碎,連忙跟出去,走到一半。我日本老朋友講,慢。兩個女人立刻不動了。老朋友摸出支票簿講,死過來。女人哭喪麵孔轉過來。老朋友講,賤人,父母看病,缺多少鈔票。女人低頭不響。我講,快講呀,死人。女人哭喪麵孔不響,鞠躬落跪,翹高屁股,頭碰地道歉。老朋友歎口氣,戴眼鏡,湊近台燈,開了一張六十萬FI幣支票,飛到地上說,快點死出去。女人伸出兩根手指頭,支票一鉗,跟媽咪一路鞠躬,屁股朝後,慢慢退出去。
大家不響。葛老師說,古代有過歸納,不歡之候,也就是不開心的情況,有十多條,燈暗,噦嗦,反客為主,議論家政國事,逃席,音樂差,歌女刁,麵孔難看,包括狂花病葉。韓總說,啥。葛老師講,也就等於這種陪酒女,是歡場害馬,蔑章程,不入調,不禮貌,懶惰,囂張。範總說,這位日本老朋友的鈔票,等於是廁所間的衛生紙,隨便就扯。玲子說,這隻女人,實在太賺了。滬生說,戲外有戲,爐火純青。阿寶說,葛老師享受了。菱紅說,寶總眼光毒的。亭子間小阿嫂說,夜總會,等於開殯儀館。玲子瞄了小阿嫂一眼說,老頭子嘛,最喜歡的,就是這種四十多歲的老女人,日本叫鄰家大嫂。小阿嫂不響。玲子說,這種年齡的中國女人,麵皮像輪胎,相當厚,可以一麵讓日本人摸,一麵借客人電話,打國際長途。小阿嫂說,啥叫這種中國女人,一竹篙打翻一船人。玲子說,這批女人以為,日本人不懂中文,身體已經橫到沙發裡,已經一動一動,扭起來了,屏了氣,還對電話裡講,老公,國內天氣好吧,小明乖不乖,想吃啥,就買啥,聽見了吧,我回來過春節,我多少辛苦,我回來要檢查的,如果小明不乖,房間裡有女人長頭發,我肯定不客氣,不答應的,聽見吧。俞小姐說,確實,一到過年,“全日空”飛機下來的女人,花花綠綠,大包小包,吆五喝六,講啥茶道瓷器,講啥情調,三蛇六老蟲,以為彆人不明白。韓總說,這是個彆女人,不可以講全部。小阿嫂提高聲音說,上海正經女人,要多少有多少。玲子不響。葛老師端起酒杯說,小阿嫂,不必動氣,以前中華公司的電影明星,周文珠,有“溫吞水”之號,從來不動氣,永遠不發脾氣,多少人歡喜呀,女人就要學這種榜樣,才是正道,就等於現在的講法,謙虛謹慎,胸懷世界,對人,要春風溫暖,小阿嫂來。小阿嫂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葛老師說,玲子來,我敬一敬,開飯店辛苦,保重身體。玲子不響。葛老師說,不要不開心。小阿嫂冷笑說,哼,不開心的人,是我,人家是千金,我做丫鬟,罵到現在了。玲子說,喂,嘴巴講講清爽。小阿嫂冷笑說,我最近才弄明白,開“夜東京”,原來是葛老師坐莊,是葛老師全埋單,上海,有這種野狐狸事體吧。葛老師說,少講兩句。玲子說,台麵上,大家是朋友,講清爽也好。滬生說,不講了,吃酒吃酒。菱紅說,不要講了。小阿嫂說,做了日本婊子,還插嘴。菱紅說,喂,老菜皮,嘴巴像痰盂,當心我兩記耳光。小阿嫂立起來說,我怕啥,兩隻東京來的婊子,兩隻上海賴三,打呀,我好人家出身,我怕啥。菱紅要立起來,日本人壓緊肩胛。小阿嫂說,我跟葛老師,不講青梅竹馬,起碼從小鄰居。玲子說,好,赤膊上陣了,去問問葛老師,當時為啥拿出鈔票來,讓我隨便開飯店,為啥主動送上門來,隨便我用多少,懂了吧。菱紅說,老騷貨,還吃醋了,輪得到吧。小阿嫂說,飯店開到現在,有啥進賬吧,銅鈿用到啥地方去了,大家心裡有數。玲子說,講出這種屁話來,有身份吧,有名分吧,葛老師一家一當,想獨吞,有資格吧。菱紅說,葛老師有一幢洋房,我真眼癢呀,實在癢煞,癢得大腿夾緊,我哪能辦啦。葛老師說,不許再響了,不許講了。小阿嫂說,我坐得正,立得直。玲子想還嘴,葛老師一拍台麵說,停。大家一嚇。葛老師說,當了一台子朋友,尤其新來的韓總,加上日本外賓,國家要麵子,我也要麵子,要襯裡,再講下去,等於我自摑耳光,到此為止了。韓總說,小事體,小事體,大家少講一句。範總端起杯子,藹然說,葛老師,各位,我代表玲子,菱紅,小阿嫂,我吃一杯。滬生說,我代葛老師吃一口,可以吧。麗麗說,一口太少了。滬生說,現在我做葛老師,酒量小。阿寶說,吃一杯。麗麗說,我代表小阿嫂,可以吧。葛老師笑笑。小阿嫂不響。葛老師說,小阿嫂,笑一笑可以吧。小阿嫂不響。葛老師說,笑一笑。小阿嫂不響。葛老師說,小阿嫂一笑,甜蜜蜜,最標致,登樣。小阿嫂不響。葛老師說,今朝這把水芹,嫩的,是幾鈿一斤。小阿嫂說,三塊五。葛老師說,吃虧了吃虧了,大沽路隻賣三塊四。小阿嫂總算一笑說,瞎講八講,我去過,大沽路隻有藥芹。大家稍微輕鬆起來。玲子岔開題目,強顏歡笑說,麗麗的鑽石生意,一定做大了。韓總說,深不見底。玲子說,表麵上看,麗麗總是笑眯眯,一聲不響,身上也中規中矩,一粒鑽石,一點亮頭也不見。韓總說,道行深,財務好,我吃過麗麗家宴,小到碟盞,大到十四寸湯盤,全套威基伍德骨瓷。麗麗不屑說,哪裡呀,這是用來嚇人的,這個世界,虛來虛去,全靠做門麵,懂吧,完全是虛頭,我最喜歡,是此地的真實。韓總說,我可以舉個例子。麗麗說,不要講了。韓總說,我澳門賭場朋友,一次到內地收賭賬。麗麗無奈說,韓總呀。韓總笑笑說,結果呢,這批人有了麻煩,全部捉進去了,我出麵搞定,對方實在感激,最後拿出一隻六克拉鑽戒,按照賭場抵押價,三十萬,請我收進,我這次帶來上海,想請麗麗改手寸,麗麗一看戒指就講,不必改了。麗麗打斷說,講這種事體,有意思吧,不許講了。菱紅說,結果呢。韓總說,麗麗出價,一百廿萬收進。大家不響。麗麗說,不是我有鈔票,做生意懂吧。大家不響。麗麗訕然說,做我這一行,等於搬磚頭,以小博大,也說不定,是以大博小,價鈿聽起來,總是嚇人的,昨日的傳真,有一隻全鑽戒指,零也數不過來,一個億,還是十個億,單一隻盒子,報價猜猜多少。韓總說,多少。麗麗說,四萬美金。大家全部不響。
“夜東京”外麵,冬雨淅淅瀝瀝落下來,有幾滴聽起來,已是雪珠。玲子說,再來一碗菜湯麵,要麼,菜泡飯,大家暖熱一點。菱紅說,我不冷。
玲子說,菱紅講啥呢,花園飯店就幾步路,全空調廿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