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2 / 2)

繁花 金宇澄 11854 字 8個月前

阿寶看看小毛,想起多年前理發店的夜景。月光,燈光,映到老式瓷磚地上,一層紗。阿寶說,真想不到,理發店做了發廊。小毛說,世界變化快,領袖講,彈指一揮,揮就是灰,一年就是一粒灰塵,理發店,大自鳴鐘,所有人,全部是灰塵,有啥呢。發妹說,發廊裡最衛生,哪裡來的灰,我頭天上班,二樓爺叔就講,要爭當衛生標兵,天天要揩灰,要掃,做得到吧。我講,做得到。爺叔講,來上海,準備長做,還是短做。我講,不長不短,我一直做。爺叔講,做發廊,最容易學到啥。我講,廣東人講是“坐燈”,粉紅電燈一開,人坐店裡,讓外麵男人看,勾搭男人,生客變熟客。二樓爺叔講,錯,最容易學上海方言,學會了,樣樣好辦。白妹笑說,爺叔講出口的,基本是上海下作方言。招娣說,爺叔當時,實在太困難,棉花胎商店,做不動生意,關了門,店麵出租,做了發廊,爺叔是看樣學樣,發現樓下理發店,準備要打烊,就跟我商量,最後盤下來,一問一間做了隔斷,心思用儘。白妹說,我剛來的頭一天,發廊裡一小間一小問,見不到一個生意,想不到爺叔,就想弄我了。我講,喂,老爺叔,我不是隨便女人,我隻敲小背,不做大背。爺叔不響。我講,既然當老板,就不可以亂來,做生意要一致對外,如果自家人也亂七八糟,偷偷摸摸窮搞,不吉利的。爺叔不響。還好,招娣姐姐回來了。中妹說,是呀,人人講,做小姐下作,其實最下作的,是客人,是二樓爺叔。發妹說,老酒吃多了,少講講。白妹說,重要的事體,我講吧,根本不講。建國說,講故事,就要抓重點。白妹吃一口酒,不響。招娣說,牽絲扳藤,吊我胃口嘛。白妹說,多年秘密了,招娣姐姐也不曉得。招娣說,有啥秘密。白妹說,店堂裡,做了一間一間隔斷,最後一問,爺叔叫人做一隻大櫥,門開到背麵,鎖好。招娣說,這隻櫥,是爺叔專門擺棉花胎的呀。白妹說,平時,爺叔端一杯茶,客人走了,接過妹妹鈔票,一聲不響。有一次,店裡新來兩個東北妹妹,前凸後翹,客人忙煞,隻要客人進來,二樓爺叔就領了妹妹,客人,到最後一問去,隨後放了茶杯,走進後麵樓梯間。每次新來妹妹,有了客人,就領到最後一間,爺叔也就去後麵。一次我到灶間去衝熱水,發現樓梯間的大櫥門,掀開了一條縫,我親眼所見,櫥裡蹲了一個人,就是爺叔。招娣說,啊。白妹說,等到客人離開,爺叔走到前麵,吃茶看報紙。我鑽小間裡看一看,簡單一隻按摩榻,旁邊是板壁,貼一排美女畫報,幾個美女頭碰頭,我仔細再看,美女六隻眼睛,每隻眼黑裡,是一隻小洞。我當場就氣了,我走出來對爺叔講,為啥偷偷摸摸,鑽到櫥裡偷看。爺叔笑笑,一聲不響。我講,等於廣東人講的“睇嚼”,“陰功”嘛,偷看女人,廣東叫“勾脂粉”,為啥要做這種齷齪事體。爺叔不響。我講,店裡這兩個新妹妹,最大方,爺叔想看,當麵就可以脫光嘛。爺叔不響。我講,太沒腔調了。爺叔不響,後來笑了笑講,好了好了,我開一句廣東腔,唔噘了,對不起了,好了吧。我不響。爺叔說,做女人,哪裡會懂男人,我就算下作男人,齷齪男人,總可以了吧。阿寶不響。

中妹講到此地,聽見居委會搖鈴,大家門窗關好,注意安全。小毛的麵孔,忽然低下去,低下去。發妹說,阿哥做啥,阿哥。小毛不響。二樓薛阿姨說,發胃痛了。小毛悶了一陣說,是老毛病發作了。薛阿姨拿過藥瓶。白妹說,阿哥像磕頭蟲一樣,我曉得苦了。小毛說,剛剛胃裡一抽,我真還不曉得,二樓爺叔有這一套。阿寶不響。滬生說,“兩萬戶”的廁所間,洞眼也挖得密密麻麻。阿寶不響。薛阿姨倒了溫開水,讓小毛吃藥。薛阿姨說,我早就不開心了,幾個人講來講去,就是講二樓爺叔,多講有啥意思呢,彆人還以為,二樓爺叔,是我男人,我同樣住二層樓,此地哪裡有這種下作坯的爺叔。建國說,薛阿姨,以後要火燭小心了,夜裡汰腳,換衣裳,先檢查牆壁,天花板。薛阿姨說,亂話三千。

菊芬說,我最怕有人偷看,寒毛也豎起來了。阿寶不響。白妹拿來熱水袋,塞到毯子裡。小毛歎息說,過去的事體,隻能一聲不響了,響有啥用,總算老房子敲光了,過去,已經是灰了。大家不響。小毛說,春香臨走,念過一段耶穌經,大概就是,生有時,死有時。拆有時,造有時。鬥有時,好有時。抱有時,不抱有時。靜有時,煩有時。講有時,悶有時。

菊芬說,啥意思呢,我根本聽不懂。小毛不響。菊芬說,小毛太悶了,這最傷身體,當初廠裡不少同事,兄妹下鄉生了重病,就可以退回上海,小毛一聲不響,幫同事家屬,拍了不少x光貝餐,直到最後一趟,放射科女醫生電燈一開就講,喂,小師傅小師傅,我認出來了,這個月,小師傅悶聲不響,拍了七八次對吧,等於身體吃了七八次射線,這條小命,還要吧。小毛不響。招娣說,小毛做過這種笨事體,討厭了,就算再吃我的產品,也等於零了。小毛說,我現在想到一個女人,也是一聲不響,真是好女人,對了,我不便講,薛阿姨肯定不開心。薛阿姨說,隻要不再談二樓爺叔,樣樣允許講。小毛說,聽了肯定會光火。薛阿姨說,我一直笑眯眯,可以講。建國說,講講看。小毛說,有天到老北站打麻將,半夜一點鐘散場,靜等通宵電車,我看見一個女人,四十多歲,順了路燈過來,一看就是良家女人,樣子清爽,手拎兩隻馬甲袋,過來等車,兩個人一聲不響,等了一刻鐘,我比較無聊,就搭訕講,阿妹下中班了。女人不響。

我講,麻將散場了。女人不響。我講,輸贏還好吧。女人不響。我講,現在幾點鐘。女人不響。我講,社會亂,壞人多,跑出來生悶氣,對身體不利。女人一聲不響。我講,跟老公不開心,是正常的,想開一點算了。

女人不響。我講,走幾圈,消了氣,就原諒老公,總歸是小囡的爸爸。建國說,這種搭訕功夫,貼心的,正正派派。小毛說,女人一聲不響。我講,半夜三更出來,小囡醒了,要嚇的。女人不響。我也不響。後來,女人講了三個字,像蚊子叫。我講,阿妹講啥。女人講,汰衣裳。我講,啥。女人不響。車子一直不來,出租車一律綠燈,我同這個女人,是坐通宵電車的檔次,因此眼睛看出去,馬路漆黑一片,看不到一部車子。

我對女人講,汰衣裳,可以到我房間去汰,我一個人,有汰衣機,水鬥,非常便當。二樓薛阿姨咳嗽一聲,不響。小毛說,這個女人不響,我講,馬甲袋,地上先放一放,休息休息。女人不動,拎了不放。我碰到這種女人,還可以開口吧,我隻能一聲不響。兩個人等了十多分鐘,通宵電車來了,我上前門,女人上後門,車裡隻有三四個人。到江寧路,我下車,回頭一看後門,女人拎兩隻馬甲袋,也下車了。我朝北走一段,回頭看,女人一路跟,隔七八步距離。再走一段,我停下來講,阿妹,我來拎。女人低頭不響,馬甲袋朝後一讓。我也就不管了,走到澳門路,再走昌化路,回頭看,女人隔七八步距離,一路跟。我走到莫乾山路,女人相隔七八步距離,等我走到弄堂口,回頭看看,隔四五步的距離,女人跟我轉彎,進弄堂,已經半夜兩點鐘,弄堂剩一盞路燈。我開了後門,進去開燈,經過樓梯口,開房門,開燈,回頭看,女人跟進來,馬甲袋擺到灶間水鬥裡,走進我房間,奇怪的是,一進了房間,女人就活絡了。房間裡悶熱,我開了窗,開電風扇。女人脫了襯衫,裙子,脫剩了短褲胸罩,赤了腳,自家老婆一樣,走來走去,尋到了腳盆,麵盆,毛巾,一聲不響,去燒水,準備漶浴。我不響,看女人忙來忙去,到灶間放水,點煤氣燒水。我開了冰箱,倒一杯可樂。女人端了半盆水進來。我講,先吃一杯,天真熱。女人一聲不響吃了,就到我後間裡,用力揩篾席,揩枕頭席,熟門熟路。再後來,大腳盆拖到房間當中,冷水熱水拎進來,倒進盆裡,拖鞋放好,毛巾搭好,關了電燈講,先漶浴。聲音像蚊子叫一樣。我有點呆,窗對麵有房子,漶浴我要關電燈,女人完全明白,我就漶浴,聽到灶間裡,女人翻馬甲袋的聲音,等我結束,女人進來,相幫我渾身揩。我講,阿妹,我自家來,讓我自家揩。女人不響。我走到後間,身體到席子上擺平,聽外麵,女人走來走去,倒水,拎水,然後,脫了短褲胸罩,漶浴,再是揩,絞毛巾,倒水,拖鞋聲音,然後,輕關了房門,像我平時一樣,小電風扇拿進小問,對準大床邊,開關一開,風涼。身體就坐到床上來,後來,兩個人熟門熟路,黑貼墨揭,就做了生活,一點也不陌生,我也就咽了。

等我醒過來,天已經發亮,三點多鐘了,聽到灶間裡有人汰衣裳,自來水聲音不斷。我又眯了一覺,再看表,五點鐘不到,外麵是馬甲袋聲音,大概是疊齊了濕衣裳,裝進馬甲袋的聲音,之後,女人回進房間來。我當時不響。女人進來了,靠到床沿上。我講,衣裳疊好了。女人不響,之後講了一句,我走了。聲音像蚊子叫。我講,嗯。女人就走出去,後門輕輕一響,整幢房子靜下來了,我看手表,五點零兩分。小毛講到此地,一聲不響。大家也不響。二樓薛阿姨麵孔漲紅說,這是哪一年的事體。

小毛說,做啥。二樓薛阿姨說,這不是搞腐化,是啥呢,腐化墮落。發妹說,難聽吧。薛阿姨說,哼,怪不得,這幢房子的自來水表,每個月要多出幾個字來,我一直以為,是水表不對了,零件磨損了,原來,是有野女人進來偷我自來水,我想想,真是肉痛呀,做出這種下作事體,還講得出口,膩心。小毛說,看到吧,講定不生氣的,現在生氣了。二樓薛阿姨說,這不叫生氣,叫胸悶。招娣說,這女人去了啥地方,住啥地方,為啥半夜三更要汰衣裳。菊芬說,離婚女人嘛,神經病。白妹說,半夜爬到一個陌生男人身上,一聲不響就做,功夫好的。小毛說,大家問我,我統統不響,一聲不響。建國說,我隻問一句,大清老早,到啥地方去晾衣裳。滬生說,一舉一動,相當熟悉老房子房型,是住慣老式石庫門的女人。阿寶說,大概是一個魂靈,半夜裡,飄到馬路上來。菊芬說,我嚇了呀,不要講了。阿寶說,飄啊飄,手拎兩隻馬甲袋,仔細一看,腳底浮起來,根本不落地,跟了小毛,飄過去,飄進房問。發妹說,嚇人呀。建國說,難道是爬出蘇州河的落水鬼。招娣說,這一套,我太懂了,我朋友半夜坐出租車,上車一看,是女司機,我朋友講,阿妹,隨便開,開到哪裡是哪裡。女司機講,先生,到底去哪裡。朋友講,不曉得。女司機麵孑L一板,手刹一拉講,喂,老酒吃多了,下去好吧。我朋友講,阿妹,做夜班不容易,半夜三更,無頭蒼蠅,窮兜百兜,能做幾差呢。女司機不響。我朋友講,阿妹。女司機笑笑講,做啥,真肉麻,肉麻裡絲絲。我朋友講,對阿哥好一點,懂吧,一百塊拿去。女司機笑笑講,十三。朋友講,有啥十三的。女司機笑笑。我朋友伸手過去,女司機啪的一記,笑笑講,做啥,死開死開。這天後來,車子碼表還算可以,隻開了廿公裡,停到一條綠化帶靠邊,熄火。後麵就不講了。建國說,這是啥意思。招娣說,小毛這一夜,是七搭八搭,搭到了一隻便宜貨,為了汰衣裳,省一點水電費,就跟進房間裡。小毛說,好了好了,大家講啥,我不管,我隻是傷心。白妹說,為啥呢。小毛說,看見女人倒汰浴水,擺拖鞋,幫我揩身,我心裡落了眼淚,我講不下去了。白妹說,阿哥,想開點。小毛說,想到我女人了。招娣說,一定想到銀鳳了。小毛說,想到我老婆春香。大家不響。

小毛說,女人鑽到我身邊,貼到我身邊,當時我就講,春香。女人毫無反應,這不是春香,我開了小燈一看,春香胸口,有一粒痣,這個女人胸口,精光滴滑,不是春香。菊芬說,耶穌保佑。招娣說,好了好了,這種老菜皮,火車站最多了。建國說,這樣講就不上路了,這個女人是良家女子,分文不收。薛阿姨說,不收,自來水是鈔票吧。建國說,自來水值幾鈿。

薛阿姨說,自來水費,四戶人家要平攤,這樣大大方方隨便用,我實在想不落,實在太氣人了。小毛說,看到吧,當時我問來問去,講來講去,對方一聲不響,現在呢,我也隻能不響了。白妹說,我來算,自來水費到底多少,我來貼。薛阿姨哼了一聲。小毛說,剛剛大家問我,為啥不響,為啥不問,我不會問,不會開口的,我一聲不響,心裡就明白,這個女人,就是好女人,現在社會,做女人最難,不容易的,走進我房間,自家人一樣,不舍得開汰衣裳機,我表麵不響,心裡難過,對這種好女人,大家有一點同情心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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