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光下班後,謝栗獨自留在了辦公室。
沮喪和低落包圍了他。
他趴在自己的辦公桌上,看談恪給他的回複。
他揉揉眼睛,給談恪發信息:我可能還是不行。如果我沒有那些口音就好了。
——他就不會經曆嘲弄和輕視。
謝栗扣過手機,終於有點明白沈之川所說的“卵|巢彩票”,到底意味著什麼。
手機響了。
【談恪:但它也是你的一部分。】
謝栗發怔,信息不斷地湧入。
【談恪:假如泡沫宇宙和古斯模型成立,考慮到我們已經觀測到了引力波,這個理論存在相當大的可證實空間,那麼就意味著也許在我們這個宇宙外部還存在著無數個宇宙,無數個地球,和無數個你。】
【談恪:無數個你會有無數種命運,其中有口音的那個你存在的概率,會低到一個很小的數字。】
【談恪:如果將你有不好聽的口音這個事件看做一個隨機變量,使產生某種特定口音的概率服從單調函數,加入與此不相關但不一定獨立的非零相關係數的其它事件,從你遇見那個英語老師的那一天起,到眼下的此時此刻,在這個時間區間內產生一個這樣的你的概率,是無限小的,小到世界上所有計算機的算力加起來,也無法算出。】
【談恪:它不好,但它很珍貴,因為它是與你黏著共生的。】
謝栗抱著手機發了好久的呆,他想起自己初中時候的事。
他從小數學就很好。
但福利院裡有問題的孩子太多,一個健全又安靜的小男孩不會得到太多關注,直到謝栗的數學老師找上門來,推薦謝栗去參加奧賽培訓。
隻是福利院有自己的顧慮。
奧賽培訓不是免費的,要交一大筆錢,而福利院本身運營依靠財政撥款,十分吃緊。
而且培訓地點離福利院非常遠。如果謝栗在來回的路上出了意外,福利院的工作人員也要承擔責任。
可誰有功夫天天接送他去上奧賽班呢?
說到底,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福利院的工作隻是養家糊口的工具罷了。
福利院拒絕這個提議後,數學老師惋惜之餘仍不死心,乾脆推薦謝栗跳級。
他用自己的業餘時間,免費給謝栗補課。不僅自己給謝栗補,還召集其它老師一塊給謝栗補。最後謝栗順利通過考試,從初二跳到了初三,直接去參加中考。
中考前,數學老師專程提著禮物,帶著謝栗做過的所有模擬題,孤身去找自己在市重點高中當老師的同學,並且在對方的指點下,給謝栗報名市重高的區縣優秀生的選拔考試。
考試那天是個豔陽天,數學老師在考點外等了三個小時,不舍得買水,卻給謝栗買了一盒冰淇淋。
謝栗忽然感到羞愧。
他怎麼能夠在接受了這麼多的善意後,還大言不慚地埋怨自己沒有一張卵巢彩票?
明明,他已經握著最好的那一張了啊。
他擦擦眼淚,回複談恪一個表情,放下手機,撿起剛才被自己賭氣扔到地上的稿紙。
他已經走到了這裡。
大家都在推著他走,他沒有理由因為摔了一跤,就躺在地上永遠不起來。
程光第二天早晨來上班,一推門,看到一個頭發蓬亂,眼底烏青的師弟,驚道:“栗啊,你不會在這熬了一夜吧?”
謝栗正在讀他的稿子,一聽到程光進來的動靜,嘴巴頓時就不利索。
他站起來關上門,拿出一副眼罩和耳塞,對程光說:“師兄,我背稿子給你聽,可以嗎?”
程光不明白他搞這套行頭乾什麼,但還是爽快點頭答應。
起初還是難以張開口。程光的存在感太強。
雖然視聽被阻絕,但阻絕不了人的氣息。
謝栗攥著自己的手心默數,以期能讓自己平靜下來。
可是程光還在等著,也許下一秒就會開口——“栗啊,你好了嗎?師兄還有事呢”。
這樣的想法愈強烈,就愈發張不開口。
突然頭發被人揉了一把。
謝栗掀開眼罩。
程光舉著一張紙站在他麵前,紙上寫著:師兄不催你,不著急,咱們慢慢來。
程光就是那種理科學院最普通的男生。黑框眼鏡,寸頭,運動鞋,格子襯衫,常年背著一個不知名品牌的黑書包,冬天再套一件三原色羽絨服,不善言辭,有點木訥。第一次給老婆送花想搞點創意,結果買了一束康乃馨配小雛菊,學彆人給老婆買口紅,結果買了三隻一模一樣的死亡芭比粉。
程光結婚早,妻子是英語老師,孩子才一歲,家裡事情很多。但他從來不找借口把事情推給謝栗做。相反,在得知謝栗的身世後,時常不動聲色地照顧自己的師弟。
謝栗壓著淚意,使勁點點頭。
他有那麼好的師兄,那麼多關心他的人,他憑什麼爬不起來?
謝栗再次把眼罩帶回去。
心臟在胸腔裡砰砰跳個不停。
他的身體還是緊張,但師兄無聲的等待,令他在黑暗中生出了一絲與自己的身體對抗的勇氣。
第一句話乾澀地從喉嚨眼裡蹦出來。
自己的聲音經過骨骼傳播進入大腦,聽起來模糊又奇怪。
程光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