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河係 七(1 / 2)

回去以後,謝栗抱著手機等了一晚上,結果信息電話一個都沒有。他越等越生氣,一邊抹淚一邊把談恪拉黑又放出來,折騰了半宿,最後給談恪取消置頂,又設置了一個新消息免打擾。

謝栗傷心欲絕地想,他給談恪五天時間,要是五天以後談恪還不來找他坦白,那他們就隻能分手了。

冷戰突如其來,像悄然南下的冷空氣一夜之間改天換地。

謝栗好像忽然就從這個世界裡噤聲了,安靜得仿佛這個人從來都不存在。

談恪打出去的電話都被轉接到留言信箱,不斷發出去的信息皆杳無音訊,仿佛那個青蛙頭像後麵根本不存在一個活生生的人。

談恪真的低估了當代大學生線上生活的密度。

謝栗的微信裡,有同門群,同級群,同專業群,學院群,宿舍群,小男生可能還間或在豆瓣微博之類的地方加過幾個“今天我們讀書吧”“微信讀書組隊群”“我們都是科研狗”之類的野群。日常接收信息高達999+的n次方。

隻要談恪的聊天框被從微信置頂中拿下來,談總裁立刻淹沒在在茫茫人海中,撈不動的那種。

談恪坐不住了。

他兩天沒有謝栗的消息了。以前聽過一耳朵的什麼在偏僻地方發生車禍無人施救,被傳銷組織軟禁,被人販子拐賣,還有男大學生假期留在宿舍打遊戲過度昏倒沒人知道之類的社會新聞,一個接一個地冒了出來。

方顯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什麼人販子會拐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大學生?真的能賣出去嗎?”

談恪壓根不覺得自己的聯想有不任何合理之處,憂心如焚:“沈之川這兩天見到他了嗎?”

方顯慢悠悠地掏出手機,邊給沈之川發信息邊說:“肯定沒事,要真有什麼事,川川早報警了。”

那信息發出去石牛入海,方顯攤手:“估計正忙呢。”

今天高能物理論壇最後一天。

上午在物院開了閉幕會,中午物院組織了所有與會者在四食堂聚餐,特地安排了有本地傳統的特色菜。

沈之川早上第一節課都沒上,被叫去閉幕會作為物院的優秀青年教師代表發言。

他特地穿了最好的那一身正裝,世家寶的混青金石粉麵料,薩維爾街的剪裁。平時雞零狗碎的飾件都被取了,掛了一對不出眾不打眼的菱形暗金色袖口,同樣暗色的領帶被挽了一個老老實實的溫莎結。

唯獨領帶夾出挑,貝母色閃著瑩瑩的光。末端是黑瑪瑙和黃水晶拚成的普林斯頓校徽,雕工精細,連那本攤開書頁與下方綬帶上的詞句也清晰可見。

高院長進門的時候盯著沈之川的一身衣服琢磨好久,末了偷偷扭頭和旁邊的副院長咬耳朵:“現在年輕人啊,真是不知道持家啊。”

沈之川站上講台前,按著前襟輕輕清了清喉嚨。瑪瑙和水晶微微發涼的手感像一根針紮著他的手心。連他自己都說不出清楚,鬼使神差般帶上這枚領帶夾的用意何在。

恐慌在那麼一瞬間從他的手心裡鑽了出來,沈之川有些惶惶然,好像和方顯在一起的時日隻是水星表麵的那層薄薄的岩石,宇宙氣流一吹,仍舊露出下麵厚厚的金屬質地的行星核,堅硬冰冷,不可動搖,永難更改。

Carson的個子很高,棕色卷發在前排惹眼。他看向沈之川,平靜的眼神下暗流湧動。

沈之川站上講台,一抬頭就撞上了Carson的眼神。

對視數秒,時間的流速如常,什麼都沒有發生。

沒有人聲如潮水般突然分讓開來,好像世界上隻剩下他們兩人,也沒有他們其中的一方忽然抬腳去靠近另一方,抓起對方的手從禮堂狂奔而出。

生活不是偶像劇。

沈之川這才覺得自己剛才的恐慌隻是杞人憂天,無事生非。

其實並沒有什麼可慌的,也沒什麼是時間不能磨平的。

他挽起嘴角,朝Carson笑一笑,禮貌而溫和。接著他的目光慢慢掃過所有聽眾,像曾經在公共演講課上接受過的訓練那樣,徐徐開口。

音色潤朗,吐字清晰標準,語速不快不慢,情感豐富。

高院長聽得不停點頭,又和旁邊的副院長咬耳朵:“咱們院最拿得出手的就數小沈了,你看看,多好,多給咱們學院長臉啊。”

沈之川的發言隻有五分鐘。演講結束,他鞠躬走下講台,從後門出去,才看到手機上方顯發來的信息。

方顯說談恪兩三天沒有聯係到謝栗了,很擔心謝栗的人身安全。

沈之川皺眉,他明明昨天還見到謝栗了,活蹦亂跳得很,掛著兩個大黑眼圈。

他脫了西裝掛在臂彎,給方顯回信息。

Carson從禮堂裡追出來的時候,沈之川正靠在禮堂走廊的窗台上低頭看手機,嘴角噙著一點笑,溫柔動人而不自知,和許多年前在灰樓前拖著一個行李箱低著頭帶著羞澀笑意和人問路的那個剪影幾乎要重疊在一起了。

而現在的沈之川褪去了青澀,一棵完全舒展了身形的樹,綠蔭迷人,引人靠近。

“Sheen。”Carson忍不住開口,。

當年學習叫沈之川的名字時,他花了好大的功夫。沈之川倔強而驕傲地不願意給自己起一個英語名字,逼著所有人卷著舌頭用他古怪拗口的母語來稱呼他。

Carson最後找到了一條捷徑,Sheen和沈發音接近,寓意美好,他興衝衝地去找沈之川,一遍遍地用這個單詞稱呼他,直到沈之川忍無可忍,滿臉通紅地把他趕出去。

戀愛時美好的相處,Carson刻意回避的那些記憶,像衝破堤壩的巨浪滾滾而來,打得他幾乎站不住。

“Sheen。”Carson走近,再次呼喚。

沈之川終於聞聲抬頭,看著對方朝著自己一步步走近,嘴角那點笑意慢慢消失,換上了疏離的禮貌:“Carson”

Carson在離他隻有一步遠的地方停住腳,竟然忘了自己追出來的目的,隻是盯著這個人,看個沒完沒了。

最後是沈之川率先打破了沉默:“你想找個地方聊聊嗎?”

沈之川不敢走遠,怕一會院長還有事找他,隻能帶著Carson去離得最近的學生餐廳。路上碰上兩個他教過的學生,遠遠見到他就低眉斂目地走過來,恭恭敬敬地問好。

沈之川十年前曾經幻想過類似的場景。他留在普林斯頓從一個最不起眼的助理教授做起,慢慢升到講師,最後如果運氣足夠好能熬到終身教職。他們就可以在鎮上買一套房子,獨棟帶個小院子,就像他導師那樣,種上花養條狗。吃過晚餐後,他們挽著手在校園裡散步,他們兩個教過的學生從身旁匆匆路過,又回過頭來追上來問好。

如今他和Carson一前一後走著,也有學生來問好,和他曾經的設想有幾分接近,卻又天差地彆的荒唐可笑。

學生餐廳這會沒幾個人,沈之川帶著Carson走到窗邊的位置,拉開椅子坐下。

他看看表:“最多半個小時後,閉幕會結束前我得回去。”

Carson跟著他走來的一路上準備好的千言萬語忽然就被堵了回去了。他看著沈之川踟躕許久,才問出一句:“你和方顯在戀愛中嗎?”

沈之川笑了:“你想談的就是這個嗎?”

Carson張口要否認,沈之川搖頭打斷他:“如果你想談的就是這個,那我們就不用談了。和誰戀愛是我的**,不需要向誰彙報。”

他說完站起來就要走,Carson急忙隔著桌子伸手拉住他:“等等。”

桌子擦過瓷磚地發出響動,被撞得有些歪了。

在旁邊打掃衛生的清潔人員抬頭看過來。

“不是,不光是這個。”Carson急急地說,“你先坐下,好嗎?”

沈之川拂開Carson的手,重新坐回椅子裡。

“當時,我不知道你知道了。”Carson過了許久,才終於開口,聲音發澀,“我不知道你已經知道了。”

沈之川捏緊手指:“所以是真的。”

Carson艱難地承認:“是真的。”

“你走了以後,Alice才告訴我你在答辯前就已經知道那件事了。”他抓過沈之川的那隻手握成拳頭蜷在身前,餘溫攥在手心裡,“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知道了。”

生活不是偶像劇。

沒有久隔十年的誤會,也不存在心懷怨恨十年後還能激起愛火的怨偶。

沈之川心裡的一塊東西被人輕輕移開了。

其實他後來也後知後覺地想過這個問題,如果Carson知道他已經知情來坦白道歉,他能不能原諒Carson。

但事實上這個假設毫無意義。

出軌的那一瞬間已經打破了戀愛時所締結的約定。犯罪的事實已經既定,自首也不能將受害者的痛苦抹除。

沈之川在這一刻才終於意識到,他所不能忘懷的不僅僅是被背叛的痛苦,或是被人傷害,還有當時他自己軟弱的姿態——不敢當麵質問,甚至不敢當麵說分手。將所有的主動權都交出去,期望著對方會幡然悔悟的卑微。

他花了十年才想明白這個道理。

沈之川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接著就沉默了下去。

他似乎沒有追問下去的打算,這完全出乎了Carson的意料。

似乎當初背叛的原因,是在被冰雪隔絕的世界裡一時鬼迷心竅,還是對平順的日子和愛人感到厭煩想要出逃,事隔十年已經不再值得拿出來說一遍,早就沒人關心了。

連Carson自己也幾乎模糊了。

沈之川看看時間,覺得那邊應該快結束了。

他重新穿好西裝外套:“我也不知道該談什麼,其實,過去太久了,我忘記太多事情了。走的那天時候我坐火車去機場,路上你問我在哪。那個時候我想如果你願意和我談一談那件事,我就在機場坐火車回去。結果你沒有。”

Carson急急開口:“我不知道,我那個時候還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嗎?真的覺得我永遠都不會知道嗎?”沈之川打斷了他,“所有人都知道了隻有我會永遠被蒙在鼓裡嗎?你覺得這種可能發生的概率有多大?”

連著幾個問句堵得Carson啞口無言。

沈之川搖搖頭:“我們都在逃避。你逃避我,我也在逃避你。”

他摘下領帶上的那枚領帶夾,從口袋裡掏出方巾緩緩擦拭著。領帶的夾頭有些微的磨損,不仔細是看不出來。隻有沈之川知道,是Carson的一件西裝釘了內扣,常常會磨到這枚領帶夾。

這東西原本是沈之川的,後來常常被Carson拿去帶。

沈之川曾經開玩笑,說等到結婚三十周年紀念日的時候當把這東西當做禮物送給Car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