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點 十二(1 / 2)

“我記得太清楚了, 17 號地震, 地震發生的時候我還在操作台上, 有震感。”

談啟生開口,在一屋子人的注視下。

“我們剛緊急叫停實驗, 葉城那邊電話就打過來了,說坎兒城觀測站附近的通訊信號已經斷了,春熙她們都在裡麵, 救援已經去了, 叫我彆急。我掛了電話, 開始等。發生這種緊急情況,我反而不能走, 我得坐鎮防著突發情況。那時候我還沒覺得怕。觀測站在山上,研究所防震等級也高,最多是在裡麵困幾天, 不會出什麼意外。”

方教授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談忻已經聽不下去,一言不發地轉身走到窗邊。

謝栗站在門口,隻能看見談恪低著頭的側臉。從額頭到鼻根,半邊臉都被窗簾的陰影遮住, 唇角拉得筆直,像蓄勢待發的箭。

“又過了三天,我才終於得到消息, 彆的人都沒事,但是春熙和另一個同事下山收設備去後,一直沒有回去。他們懷疑是遇上了什麼意外, 正在組織搜救。他們話裡暗示我,叫我做好心理準備。”

談啟生下意識地用他的拇指轉著無名指根的什麼東西,謝栗這才注意到那是一枚戒指。因為戴得年頭太久,手指關節變形,早已取不下來,隻能指根附近輕微挪動。那戒指像從沒有清洗過,烏得幾乎看不出銀的本色。

“那個時候我還覺得她一定是還在哪裡等著,不會有問題的。災區封鎖了,我找了我以前的老領導,請他替我遞遞話,安排一下。剛好 20 號有一批車從葉城出發去送物資。所裡的小夥子連夜把我送到縣裡,好讓我能跟著他們的車一塊去災區。”

談啟生的語氣愈發平直起來,像心電圖上的那條直線,平得讓人心驚肉跳:“20 號晚上我們到了坎兒城,我見到了觀測站的站長,聽了整個事情的經過。然後就是等。中間你妹妹不知道從哪個地方聽說了,打電話一定要來,我攔不住,也沒心思攔。22 號上午,你妹妹來了。大概是春熙心疼孩子,不忍心讓孩子也為她煎熬,到了下午,他們就找到了人。”

窗邊忽然傳來一陣響動。

謝栗循著聲音抬頭看去,是談忻隔著窗簾趴在玻璃上無聲地哭著。

她抖得太厲害,以至於整個簾子架都跟著悉悉索索地抖了起來。

她壓抑著聲音的沉默哭泣反而令人更加揪心起來。

談啟生好像隻是普通的一陣風吹過一般,隻看了一眼,又轉過頭來繼續講:“春熙被找到的時候坎兒城正熱著,地震完更熱。他們說是被山上滾下來的碎石破木砸了,一塊出去的兩個人都沒了。你妹妹進去看了一眼,出來吐了半個小時。”

談啟生這時才抬起頭,去看麵前的兒子,好像終於想起了自己就是專門說給他聽的一樣:“我在門口,已經聞到了味道。你長這麼大,隻參加過你爺爺奶奶的葬禮,沒有見過意外事故去世的人吧?”

沒有安詳的麵目,甚至連辨彆也成了負擔。要在麵目全非之間尋找曾經熟悉的特征,對著支離破碎的骨肉甚至會生出一種恍惚的感覺 —— 這還是自己曾經深深愛著的那個人嗎?

談啟生搖著頭,說:“爸爸可以發誓,我從來都沒有過要用這種事來懲罰你退學的念頭。一開始沒有告訴你,是因為連我自己也要崩潰了。後來我想得讓她體麵地走,不能再讓另一個孩子,還有她的同事們,也看到她這副樣子。我的老領導在葉城幫我找到一個專門做殯葬美容的人來,我們付了高價,隻求他能儘心儘力地去做。本來還想再等等,但你小姑來了,說不能等,一定要立刻把你叫回來。”

這一截談恪不知道,連方教授也不清楚。她臉上遮掩不住的驚訝:“你為什麼不解釋給他聽?”

談啟生看看她又看看談恪:“我怎麼解釋?他一回來見到我就像見到了仇人,春熙剛剛沒了,我有什麼心思管這個王八蛋在鬨哪門子的脾氣?”

方教授仍舊覺得匪夷所思:“這麼多年,你總能找個機會告訴他吧?你為什麼就讓他這麼誤會?”

一直平靜的談啟生突然激動起來,語氣裡也夾著不易見的委屈:“我怎麼會知道他是這樣想我這個當父親的?我怎麼知道他會把我想得這麼惡毒?那他問過我嗎?”

方教授無言以對。

謝栗聽過起初隻覺得荒唐,是到了極點的荒唐。可緊接著他又覺得悲哀起來,莫大的悲哀於爭吵聲中在他心底裡重重發酵。

談忻的哭泣從無聲轉向抽噎,最後終於在父親和姑姑的爭吵中爆發出來,她轉身朝談啟生哭著吼出來:“那你什麼時候給過哥哥好臉?!你有什麼區彆?!”

所有人都閉嘴了。

一直沉默站著的談恪,像一尊突然活了過來的石像,渾身僵直,雙臂貼著身側,膝蓋連彎都不打,踉踉蹌蹌地往外走。

方教授甚至沒來得及攔住他。

謝栗直到門被摔上才反應過來,拔腳衝出去追他。

醫院裡正是忙的時候,護士推著小推車匆匆來去,病人家屬追在醫生後麵問個不停。謝栗一眼就看到了那個格格不入的背影,漫無目的地沿著走廊遊蕩,在所有有奔頭的人中間,顯得格外孤獨。

謝栗追上去:“談恪……”

談恪好似已經將自己與外界隔離了起來,對他的呼喚不聞不問,隻一個勁兒往前走。

走廊不長,不過十幾米,轉瞬間便走到儘頭。

談恪腳下一拐,推門進了消防通道。

他沿著樓梯一步一步往上走,不停地走,不想停下來,也不敢停下來,仿佛隻要他腳下不停,就不用再麵對,不用再思考。

他聽見身後謝栗的呼喚,模糊遙遠,來自另一個世界,他在這一刻極力想要逃避的那個世界。他雙腳不停,樓層越來越高,從消防通道安全門傳進樓梯間的嘈雜漸漸消失了。他恍惚間幾乎要跨進另一個世界,隻有他的喘息和心跳。

直到謝栗一聲驚叫從他身後傳來。

談恪登時回神,驀然停下腳步回頭,謝栗正跪在樓梯的最高一級上,臉色潮紅,喘著氣抬頭看他。

謝栗追他追得急,體力又不如他好,腳下一亂就被樓梯絆倒了。

談恪這才忽地清醒了起來。

消防通道門外的嘈雜,接連湧入。

謝栗慢慢爬起來,拍拍手上的土,又在褲子上蹭了蹭,最後才去抓談恪的手:“你彆跑了好不好?”

談恪定定地看了謝栗一會,也覺得自己拔腿就跑的行為極其可笑。

他跑什麼呢。是不能接受其實父親不如他所料的惡毒,還是不能接受他竟然把自己的父親猜想得那麼惡毒?

謝栗攥緊談恪的手,怕人再次跑掉。他湊近了對方,轉而伸手去抱他:“為什麼你看起來這麼難過?隻是誤會,這不是明明應該是好事嗎”

談恪不說話,是啊,為什麼他竟然覺得難過呢?

他在聽完談啟生那些話的瞬間,下意識的想法居然是質疑真實性。他寧可相信談啟生是騙他,也不願意相信父親的隱瞞是出於溝通失敗和一廂情願的保護。

那麼他這些年的怨恨,算什麼呢?

談恪站得筆直,好像這具石像剛剛活過來又重新陷入了巫婆的詛咒中。

“你是不是也覺得,我特彆差勁?” 他推了推謝栗,發現小男生抱得死緊,隻好任由他抱著。

謝栗埋在他肩上使勁搖了搖頭:“我不覺得你差勁,但我覺得你和你爸爸都很可憐。”

彆人聽見這種話可能會生氣。但談恪知道謝栗多半不是那個意思,而他現在隻想聽人說說話,隨便說點什麼都好。於是他問謝栗:“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