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鼓蕩, 吹起白衣獵獵。
或許是謝子遊眸中的憤怒實在過於強烈,武琮驚愕一刹, 登時變得手足無措。
青年倉促地將手背在身後,結結巴巴道:“師、師妹,你在說什麼?”
他什麼都還沒來得及做呢。
沒錯, 他的確是大半夜輾轉反側睡不著,想拿白天那臭小子發泄。
這次從武正英手中要來些家族秘藥,準備給關珩一個教訓。
可當青年走到山洞門口, 被凜冽的寒風兜頭一吹, 雜亂思緒悄然舒緩,突然又冷靜了。
犯不著,他想。
他武琮是什麼人, 山洞裡的關珩又是什麼人?
一個高高在上,前途遠大;一個卑賤如塵, 囚身孤峰,他何必要拉低身份, 把這樣一個家夥當成敵人?
家族秘藥熬製起來也要費很多工序,用上數種珍貴毒物, 把這種藥用在那小崽子身上——他配嗎?
出於這些心思,武琮才一直猶豫不決,在洞口來回徘徊, 不知道還要不要進去。
沒料到, 還沒等他轉身離開, 身後突然殺出一個謝子遊。
橫眉豎目, 怒氣衝衝,讓青年猝不及防。
謝子遊卻隻當武琮是心虛,不敢承認。
他整個胸腔被怒火攪得沸騰,血液在血管中來回衝蕩,壓迫心臟,除此還有難以自抑的焦躁和愧疚,一同翻攪抗議。
眾多負麵感情一擁而來,如火山噴發積攢許久的壓力與怒火,頃刻間便俘虜了全部理智。
這人若不是做了壞事,為何如此鬼鬼祟祟?
關珩之前一直好好的,為什麼他來之後立刻惡化了?
這個人——白天欺負主角還不夠,晚上竟然還要來添一把火?
謝子遊心頭怒意更盛,纖纖玉手五指並攏,意隨心動,迎風拍出。
“讓開,彆擋路!”
旋風瞬起,冰藍色玄氣在月光下交纏流轉,如同星光彙聚而成的綢帶。
綢帶尾端抽過,光芒忽閃,攜千鈞之勢抽在武琮肩膀上,登時將毫無防備的青年推得一陣踉蹌,連退幾步,小腿一軟,向後摔倒在地。
入耳一句滿是厭惡的怒喝,依舊茫然的武琮隻覺得眼睛一花,麵前留下一道皎潔殘影。
“少女”曼妙的身姿迅疾如閃電,晶瑩玄光耀眼如流星,轉瞬間便破開禁製,衝進洞穴。
掀起一地塵埃激蕩,瞬間吹起極高,又無力緩緩飄落。
近乎突破音障的速度——這已經超出了七階的極限,有逼近八階的趨勢。
涼風撲麵,冷月森森。
武琮癱坐在地,許久未起,他望著麵前黑幽幽黯淡無光的山洞,仿佛望見深淵洞開的巨口。
數不儘的懊喪和頹唐感蜂擁而至,一點一點,將他的輪廓淹沒。
“師妹啊……”
青年喃喃道。
我什麼都還沒做呢……
他虛弱沙啞的聲音飄散在風中。
恰有陰雲飄過,遮天蔽月,大片陰影兜頭灑下,麵前的山洞愈發幽暗,陰風岑岑。
仿佛深淵咧開嘴,對他露出一個嘲諷的微笑。
……
謝子遊前腳踏進山洞,係統立即將洞內一切畫麵對外屏蔽,同時設下無形阻力,防備武琮進入。
沒辦法,宿主的人設說崩就崩,還得靠它幫忙擦屁股。
謝子遊此刻完全無心其他,他桃花眼微蹙,神色焦慮,滿腔心思撲在暈倒在地的關珩身上。
他顫抖著手,小心地捏起關珩碎成布片的上衣,緩緩揭開。
猙獰的傷口登時映入眼簾,明晃晃一片猩紅,伴著青紫色淤痕,部分皮肉翻轉,血肉模糊,晃痛了謝子遊的眼睛。
竟然是這麼重的傷……
謝子遊眼瞳收縮,嗓音不知不覺又帶了幾絲沙啞:“係統,他傷的這麼重,你竟然還告訴我沒事?”
係統:“???”
這隻是些皮外傷啊。
玄幻世界中,人體的承傷和恢複力普遍較強,一些稀有的天才地寶甚至能斷肢重生,關珩這些外傷,看上去糟糕,其實還真傷不到他的根本。
但係統明智地選擇閉嘴。
這些道理,常年混跡玄幻世界的謝子遊不會不知道。
它的宿主也是關心則亂。
謝子遊心疼地握住關珩無力垂落的手。
少年修長寬厚的手掌,永遠溫熱、像是攥著個小太陽的掌心,此刻卻透出一股死氣沉沉的寒意。
謝子遊緊咬下唇,合上雙眼,小心地分出一股柔和的玄力,傳入少年體內。
他登時倒抽一口冷氣。
關珩體內才是真正糟糕的場景。
經脈崩裂,五臟六腑出血,荊棘細小的刺未及時排出,順著血液淌到身體各處,將沿途血管炸出密密麻麻的小孔。
最重要的是,關珩沒有凝聚玄丹,失去意識控製後大量玄力暴走,在腹腔中肆意破壞,所過之處宛如狂風過境,寸草不生。
謝子遊耷拉著肩膀,眸中水光閃爍。
怎麼會惡化成這樣?
“來一顆……”
係統善解人意:“逆天救命丸,是吧?”
早幫你準備好了。
但謝子遊猶豫片刻,咬緊牙關,搖搖頭道:“不,兩顆。”
係統:“……”
係統無奈至極。
明明一顆就足夠,公司出品,必屬精品,兩顆實屬浪費——自家宿主什麼時候舍得這麼敗家?
可它望著謝子遊血絲蔓延的桃花眼,玉瓷般近乎蒼白的肌膚,以及通紅微顫的小巧鼻尖,心頭一顫,明智地選擇閉嘴。
滿滿一瓶碧綠色藥液落入謝子遊手中。
一擰開瓶塞,鮮花與水果的清香登時盈滿山洞。
還沒等謝子遊小眼刀甩到係統身上,係統搶先轉身道:“我明白,我不看。”
謝子遊:“……”
他咬著嘴唇,雙頰飛起一抹遊紅,雙眼微闔,鴉羽般的長睫劇烈顫抖,慢慢俯下身去。
一片柔軟。
陽光般清爽又乾淨的味道,雖有濃鬱的鮮血腥氣,卻依舊無法掩蓋獨特的少年氣息。
謝子遊臉上燙得厲害,拚命逼迫著自己放空思維,不將注意力放在唇間溫熱的觸感上。
他一手虛扶著關珩,眼神飄忽,掃過少年精壯的胸膛。
這麼多傷口,不知道會不會留疤……
牙關似乎閉得不如上次緊,很快就能撬開……
正胡思亂想著,身下的人突然劇烈抽動一下,胸膛微微顫抖,從喉腔溢出幾聲低低的咳嗽。
謝子遊:“!!!”
他“唰”地站起身,玄力瞬間凝聚腳下,碧藍色光芒大盛,流星般飛速流竄,轉頭便跑!
還是係統哭笑不得地攔住他:“等等遊遊,他沒醒,沒醒呢。”
真的假的?
謝子遊堪堪扒住洞口。
他麵如火燒,呼吸局促,掰著石洞邊緣,小心翼翼探出半截小腦袋,狐疑地盯住歪倒在岩壁下的少年。
卻見數秒之後,少年呼吸漸漸平緩,腦袋歪在一邊,確是一副沉睡的模樣。
見狀,謝子遊悄悄鬆了口氣。
大概是灌藥的時候嗆到了吧。
也對,他總不能次次運氣都那麼差,總在偷偷乾壞事的時候被正主抓到……不,不對!他這哪裡是在乾壞事?
分明是在做好事,默默無聞,無私奉獻!
腦袋被熱氣蒸得暈乎乎的,亂七八糟的思緒擠做一團,謝子遊雙手捂著臉頰,試圖用微涼的手指為自己降溫。
他縮在洞口,一腳踏在洞外,一腳踏在洞內,一時間躑躅得厲害,不知道該進還是該退。
好想去看看藥效怎樣……可是關珩待會兒真的醒了怎麼辦?
正糾結,謝子遊耳尖一抖,突然聽見一陣極細微的呢喃。
關珩歪倒在地,腦袋側轉,俊朗的眉眼痛苦地皺在一起,幾縷發絲從額角飄下,擋住眼簾。
謝子遊眼尖地望見他薄唇微啟,發出一聲近乎囈語的低喃。
“遊遊……”
雙眼緊閉的少年嗓音沙啞,仿佛正承受著極大的痛苦與悲傷。
如同溺水之人,緊緊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將全部希望傾壓其上,又憂那稻杆脆弱,怕自己沉重的身軀將稻杆壓垮。
隻能輕輕地,小心翼翼地,從唇齒間輕聲歎息。
“遊遊,你是在偷親我嗎?”
謝子遊:“!!!”
這家夥究竟睡著還是醒著?!
謝子遊猛地朝外縮了縮。
他全身心警惕到了極致,一副隨時準備逃跑的姿態,隔著厚厚石壁悄悄豎起耳朵,眸光死死鎖在關珩身上,將少年身上的細微變化儘收眼簾。
長久的沉默。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山洞內漸漸盈滿山風,呼嘯聲欲烈,繞柱而旋,遙遠的天外隱約傳來一兩聲幽鷺清啼。
關珩卻依舊是一副深度昏迷的模樣。
謝子遊悄悄鬆了口氣,眼簾微闔,如羽長睫落下,擋住透著疲倦的桃花眼。
沒醒就好。
那些細微的低喃,也許是無意識的舉動,如同高燒之人恍惚中的囈語。
把藥送到,他可以回去了。
但轉身欲走時,謝子遊又忍不住豎起耳朵,去捕捉空氣中含糊的囈語。
少年的嗓音極低,唇齒無聲張合,嗓音有氣無力,還不如盤旋的風聲響亮,謝子遊凝神傾聽半天,心頭越來越差沉重。
他隻能聽清一個詞,一個重複最多,幾乎句句提起的詞。
“遊遊。”
“遊遊……”
“遊遊……”
一聲又一聲,喚得謝子遊心頭劇顫。
那麼微弱,卻又堅定不移,因唇齒不清而略顯模糊,語氣中卻帶著滿滿的柔情蜜意,幾乎能將寒冰暖化為春水。
謝子遊狠狠舔著後槽牙,一時間倉皇無措。
笨蛋主角,你的遊遊已經死了,不會再回來了啊!
輕微如蜂顫的低音,連續不斷傳入耳中,化作一根又一根細針,輕輕蟄在心底最柔軟的角落,掀起一片酸麻。
謝子遊被逼得幾乎想捂住耳朵。
可雙手像是灌了鉛,僵在身體兩側,連指尖都僵硬著,絲毫無法移動。
他定在原地,那些囈語隨著風聲,一串串穿過耳膜,清晰地傳進腦海。
“遊遊啊,”關珩嗓音微啞,無聲無息低訴著,“能不能不要走……”
滿滿的不舍和無奈,甚至隱隱雜著一絲懇求。
那麼小心翼翼,仿佛捧著世間最美麗、珍貴也最脆弱的瓷器,連撫摸都不敢重手,呼喚都不敢放聲。
謝子遊突然湧起一股強烈的想哭的衝動。
關珩啊關珩,你不是聰明得很嗎?
現在怎麼又這麼傻?
無奈至極,謝子遊仰起頭,望著群星璀璨的夜空,深深闔眼。
可當他閉上雙眼,眼前閃過的一幕幕畫麵,儘是洛嶺之內眉目朗潤,笑若春風的少年。
在他不算短暫的宿主生涯中,他從未如關注關珩這般,全心關注一個主角。
而且這個主角很好,非常好,不像尋常龍傲天那般恃寵而驕,心高氣傲,他溫和,體貼,聰慧又開朗,人帥心善,還做得一手好菜。
微笑起來眼神總是很溫柔,全神貫注時,眼底泛著淺淺的光。
被關珩的目光注視著,總能令謝子遊產生一種錯覺,仿佛他正被人小心地嗬護在心尖上。
謝子遊心頭劇顫,被一聲接一聲的低喚悶得喘不過氣。
他胸口劇烈起伏,站在寒風中沉默許久。
夜色漸濃,高峰之上漸漸飄起落雪,瑩白雪花紛紛揚揚,落在同樣潔白的留仙裙裙擺上,悄然彙聚成冰,仿佛天地依依不舍的挽留。
許久之後,謝子遊忽然長長地歎出一口氣。
悠長白汽從殷紅的小嘴中吐出,順著風雪飄向遠方,是孤峰高寒之際唯一的溫暖氣息。
謝子遊緩緩轉身,踏進石洞。
他腳步越來越快,最後幾乎是飛奔著來到關珩身邊,微微一頓後決然俯身,貼上少年溫熱的唇,落下一個淺淺的吻。
蜻蜓點水,一觸即分。
“我是在親你。”
謝子遊睫毛微顫,紅暈順著麵頰蔓延到耳根,眼神卻十分專注,認真道:“沒有偷偷,是光明正大地親。”
關珩平緩的呼吸短促地停了一瞬。
他依舊平靜昏睡,但右手縮在謝子遊看不見的地方,拇指悄悄摳進掌心。
那麼用力,指節都掐得泛白,苦苦壓抑著。
謝子遊拂開少年飄蕩的碎發,指腹在關珩緊擰的眉心輕輕揉捏。
“非得逼我承認……真討厭!”
謝子遊揉捏的手漸漸用力,下移到關珩臉側,賭氣般把少年的麵頰掐起一團。
“我承認,我親了,你高興了吧?”
身下的人似乎真的毫無意識,謝子遊怎麼搓他的臉,關珩都沒有半分反應。
謝子遊垂下眼簾,嘟囔道:“我都承認了,你是不是可以好好養傷,快點好起來?”
快好起來吧,關珩。
我想見那個意氣風發,狡黠聰穎的你。
……
夜色靜謐,寒山孤寂,從遙遠的山那邊傳來一聲悠長的清啼,有黑色巨鳥振翅,衝天而起,寬闊的羽翼劃過繁星如雨。
謝子遊走後,思過崖上的山洞中又重新化為一片死寂。
但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麼變得不一樣了,呼嘯的風被嶙峋怪石攔腰一截,變得低回婉轉,仿佛不忍訴清的低語。
山洞中,關珩悄悄睜開眼睛。
光線昏暗之中,少年烏黑明亮的雙眸卻熠熠生輝,似有火焰躍動,星子閃爍。
哪有半絲昏迷之色?
“遊遊啊……”關珩輕歎一聲。
他的尾音愈發柔和,最後悄無聲息偷笑起來,像隻偷了腥的貓,右手輕輕抬起,修長的食指在嘴唇上緩緩撫摸,珍重又繾綣。
真沒想到,真相竟然是這樣。
少年深吸口氣,緩緩仰頭,左手悄悄劃上右手掌心。
一個時辰之前,他萬念俱灰之際,無意中抬手擊中了什麼——似乎是隻飛蛾。
那個隻會在耳邊嗡嗡亂叫的東西,卻在被擊中之後,傳進關珩腦海中一聲悠長的歎息。
那一瞬間,關珩眼中的世界天翻地覆,岩石化為虛無,無形的金線貫穿天地,他懸浮在黑暗中,順著線頭看去,猝然望見他心心念念的少年。
漂亮的琥珀色眼眸中隱隱傷神,額間火焰遊紋的花鈿也似乎失了色彩,少年眨著著昳麗的桃花眼,透過厚厚石壁,癡癡地望過來。
狂喜之餘,關珩脫口而出:“遊遊!”
遊遊聽見了。
他神色驚變,非但不喜,反而倉皇轉身,關珩還沒來得及再喊什麼,少年已經迅速消失在他麵前。
下一秒,世界又恢複了原來的模樣。細小的金紋鑽入關珩掌心,悄然隱沒,似乎耗儘了所有能量。
他麵前是厚厚的石壁,不可逾越的阻擋麵前,連風聲都低回沉悶。
難道是錯覺?
……不,不可能。
關珩心想,他不信這個邪。
少年拖著重傷的身體,一步步挪到石壁前,撐起身子一毫一厘地細查。
良久之後,終於讓他發現了一絲端倪——石壁偏下的位置有一個小洞,指甲蓋大小,不落塵埃,裸露的側岩是長年不接觸空氣的顏色,顯然是剛剛挖出的。
遊遊肯定來過。
他沒有死。
溫涼的風掠過山穀,攀上高岩,悄然鑽進小洞,給沉悶的山洞帶來一絲清新的氣息。
關珩默默望著小洞,思索許久。
他手指一點一點攥緊,下定決心,悄然闔眼,側頭朝地上一癱。
與此同時,少年放開對體內玄力的全部掌控權,任由淩厲的氣流在他五臟六腑間瘋狂絞纏,強忍著淩遲般的痛苦,死死閉上眼睛。
遊遊如果還活著,一定不會拋棄自己吧?
讓我再見你一麵,讓我知道你其實好好地活著,不願意見我也無所謂,我不會睜眼,不會醒,你可以……
……可以多留一會兒。
這是壓上生命的一場豪賭。
還好,他賭贏了。
隻不過……
最初的驚喜漸漸平靜後,關珩望著從洞頂落下的皎潔月光,再度陷入沉思。
他隻想讓遊遊來,卻沒想到,來的是謝子遊。
所以謝子遊,中央學院眾星捧月的謝仙女,便是他悄悄愛慕的遊遊?
這般想來,遊遊時常的消失似乎有了解釋。
關珩合上雙眼,洛嶺中生活的一幕幕畫麵在眼前呼嘯閃過,大量他曾經忽略、或是不願細想的疑點被從記憶深處挖掘而出,整齊排列在腦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