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阿爾伯特還不確定身邊是否還有其他的間諜,亦或是隻有一個大概的猜想,沒能得到確鑿的證據;然而,無論是誰,必然都與他親密無比,恐怕是他極為交好的幾位朋友之一,否則他不會如此為難地征詢自己的意見。隻是,他擔心要是自己給得過於冒進急切,說不定會使得阿爾伯特錯怪他人,白白損失一段珍貴的友誼。
然而,仔細想想,溫斯頓卻又感到這段話或也可以應用在路易莎小姐上,畢竟他知道阿爾伯特曾經在感情上有多麼依賴前者,幾乎到了將她視為自己母親替代品的地步,而她的真麵目,也絕非單純,柔弱,善良,這些自己堂兄曾經以為可以用來形容對方的特質,溫斯頓倒是巴不得能借機說服阿爾伯特遠離那個城府頗深的女人。
不過,另一方麵而言,倘若說考慮到阿爾伯特在晚餐時莫名的舉止,或許這也與公爵夫人有關,但溫斯頓感到這可能性極小。畢竟,在他看來,公爵夫人是所有他所認識的出身良好的富家小姐裡,對自己的天性與脾氣最不加掩飾的一位,阿爾伯特似乎也越來越適應她腦子裡時不時便會冒出的奇思妙想,而且通常都報以合作或支持的態度,因此,隻是在腦子裡過了過,他便將這個選項棄之一邊,不加理會了。
如此細細地思考了一番過後,溫斯頓便斟了斟自己的遣詞用句,謹慎地試探道,“這要看對方的真麵目究竟是屬於何種的情形。若是出現在朋友之間——即便是多年的好友,也很有可能對對方的本性一無所知,十分正常——隻要對方偽裝的目的不與自己的利益牽扯,同時也不險惡狠毒,那我認為大可以一笑置之。固然,這的確會極大的損害兩人之間的友誼,不過,對於我們這個階級的人而言,大部分的人際關係不過都是表麵功夫罷了。”
“倘若……是比朋友更親密的關係呢?”
阿爾伯特喃喃地說道,他的視線飄忽地落在了餐廳的某個角落,然而他眼中的黯淡的神色卻仿佛一直延續到了極為遙遠的地方,穿過高山,冰原,與雪川,徒勞無功地想要為他發覺的謊言在這個世界上尋找到一個可供安身,可被接受的地方,他那為難的神情證實了溫斯頓的猜想——這的確是與路易莎小姐有關的事。
“如若說,這樣的事情發生在了比朋友更親密的關係之中,那便又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了。這便等同於,你在這個人身上所付出的感情,時間,精力,金錢,全是建立在虛假的偽裝之上;你以為此人渾然天成,自然真摯,實際上都不過是錯覺,是不可信的印象。你既然願意與此人走到比朋友更加親密的關係之中,對對方的喜愛與欣賞必然也是建立在對方展現給你的背景麵目之上,然而那隻是一片虛妄繁華的海市蜃樓,掩蓋著其下破敗衰舊的斷壁殘垣,根本不是真正聳立在東方大地上的羅馬城。既無輝煌,何談仰慕?”
“你的意思是,溫斯頓,這是一件不可原諒的事情。”
阿爾伯特頓了頓,似乎他的嗓子就像布倫海姆宮每逢雨季便被落葉淤泥堵塞的水渠一般,堅實地堵住了任何聲音想要發出的渠道,掙紮如同無處可去的雨水蔓延整個花園一般在他的眼中擴散開去——
“不可原諒,是的。”
“即便對方的目的是生存下去,即便這個謊言關係著其人的生命安危,名譽完整?”
這句話在溫斯頓聽來有些奇怪,他不認為路易莎小姐的在阿爾伯特麵前的偽裝,以及所有她對自己堂兄的所作所為,都能用“生命安危,名譽完整”來解釋。但他考慮到這或許是對方向阿爾伯特辯解自己的行為時所編造出的理由,目的便是要讓阿爾伯特心軟,進而便輕易地原諒對方,便又決定繼續趁熱打鐵,確保能借著這個機會將路易莎小姐徹底從阿爾伯特的生活中鏟除,免得她將好不容易開始恢複本來麵貌的堂兄,又一次扭曲成一年多前那個眼中隻有利益,冷酷無情而又不擇手段的馬爾堡公爵。
“想想看,阿爾伯特,我們為何會擁敬如今的女王陛下,是因為她是英國王室的正統後裔,血脈能一直追溯到征服者威廉一世;其次,才是因為她有著足以治國的雄才大略,長遠目光,步步算計。倘若女王陛下的真實身份,實際上與曆代先王毫無任何血緣關係,即便她再有能力,我們也不可能容許她繼續坐在王座之上。自然,如果我所舉的例子為真,大也可以將女王陛下的欺瞞視為與‘生命安危,名譽完整’有關,但那並不足以使陛下的行為得到人民的諒解,因為那等若我們整個國家的政府統治與機構運轉,一切以女王陛下的名義所頒發,所合法,所改變的一切,都將不複存在。而其人的所作所為正是如此——所有你生活中,回憶中,決定中與對方有關的一切,都是謊言”
“所以這就是你會做的事情,”阿爾伯特低聲問道,他的手指輕微地在酒杯杯壁上摩擦著,而隨著那小小的力,杯子也一點一點打著轉向外移去,仿佛那就是他此刻心中正在做出的決定,“你會認為這是一件如此不可原諒的事情,乃至於你會與對方徹底斬斷一切的往來,讓所有被此人帶來的謊言都消失在自己的生活中。”
“是的。”溫斯頓滿意地回答著,看著那杯子終於緩緩挪出了阿爾伯特手指所能觸碰到的範圍,而他的指尖在半空中微微顫抖著,最終被收進了掌心之中。
“謝謝你的意見,溫斯頓,”隨著拳頭捏緊,他聽見阿爾伯特說道,“我會認真考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