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婆是早就養在殿裡的,請脈的胡太醫也早早被收買,本是萬無一失的安排,誰知卻出了紕漏。
——賢德妃娘娘難產了。
孕婦用藥本就需要小心斟酌,平日有個頭疼腦熱,用什麼藥材都要太醫院幾次商議,這回卻是她們擅自偷煎的催產藥湯。
這難產的緣由若是追究起來,難說不是那藥的緣故。
想起方才賢德妃血崩難產的場景,魏氏瑟縮一顫,不敢言語。
幸而這胎是個皇子,若是個公主,讓賢德妃知道往後再不能生育……
報喜的消息傳到榮國府,悟空猛得從床上坐起。
這就生啦?掐指演算一番,知道是賈元春刻意早產,悟空冷哼一聲,倒頭繼續睡覺。
他還想借著分娩的時候讓賈元春昏睡七年,等著壽終正寢,而今看她自己倒騰了一身病,往後纏綿病榻,倒是不用他費心了。
第二日一大早,天子派人到榮國府傳恩旨。滿府男女都受了賞,王夫人作為貴妃生母,從五品宜人一躍成為一品夫人,是而今府裡第一得意人。
老太太領著兩府太太進宮謝恩,晚間出宮時,王夫人卻沒有一道回來,而是留在鳳藻宮陪伴元春。
賈母幾人臉色已不是初初入宮時的欣喜激動,反而多了三分隱晦的苦意。
悟空不關心這些,騎著自己的小白馬嘚嘚護送黛玉往林府去。
林如海每五日就可休沐一日,有時公務絆住腳、無暇上門親自去接,就由悟空送黛玉回家,順便請教學問。
林如海見他上門,先把人發配到書房和田遠誌等人說話。等黛玉在丫鬟們的攙扶下踏出馬車,自己牽著女兒朝後院走。
悟空看著老嶽父把妹妹帶走,一高一矮兩個背影漸漸隱沒看不見,心底就有些酸。
田遠誌看他情緒不高,撚須笑道:“你們府裡有大喜事,怎麼你竟愁雲慘淡的?”
神瑛出生是什麼喜事?按這輩分倒是不怕他惦記黛玉了。可老嶽父護食護得緊,自己也不敢明著惦記啊!
悟空歎一聲,從袖裡取出老嶽父留的課業,“先生且幫我看看,有哪裡還需改進,我先改了,省的姑父一會又罵我。”
“怎麼還叫姑父?”田遠誌將那課業展開,“你正經行了拜師禮,往後要叫林公老師。”
悟空嘿嘿一笑,含糊道:“叫姑父叫順嘴了。”
悟空一生兩個師父,一個是傳他無上道法卻撇清關係的菩提祖師,一個是五行山下救他脫離禁錮的金蟬子。
至於林如海,好好的嶽父不當,當什麼師父呢!
林如海聽個正著,進門笑道:“這些繁文縟節上頭無須太過計較,還是多花心思在八股文章上吧。”
田遠誌已看完悟空那文章,遞給林如海再看,“瞧著倒是長進了。”
林如海果然也點頭,“如此,隻等府試了。這些刻板文章不必再用心鑽研,讀書人憑此榮身入仕,卻不能把文行出處看得太輕。”
他是文人的心性,雖考中探花,實際很是看不上八股文章。
正巧悟空也不耐煩寫那些頌聖的馬屁文章,樂嗬嗬應下。
若是幼子尚在人世,應當也是這樣聰慧穎悟的孩子。林如海歎一聲,又開始轟人:“你們府上正忙亂,不要在我這裡躲懶,快快回去。”
老嶽父嫌棄他打擾他們父女團聚,悟空哼哼唧唧出了林府,嘚嘚騎著馬回賈家。
頭上忽而有人喊道:“下方可是寶二爺!北靜王請你上樓一敘!”
悟空皺起眉頭,抬眼在那旗招空隙裡瞧見水溶那張臉。下馬把鞭子丟入茗煙懷裡,悟空在那酒肆招牌上一掃,嗤笑出聲。
這不是上回薛大傻子請客那地界!
順著那樓梯拾級而上,悟空正琢磨著把北靜王也打一頓,依著賈元春如今的臉麵能不能把自己保下來。一抬眼發現薛蟠正諂媚奉承北靜王,不由挑眉。
這酒樓仿佛是薛家的產業,難怪北靜王會搭理這薛呆子。
北靜王拍拍身旁座位,對悟空笑道:“小王才從淮揚回京就巧遇賢弟,可見真是有緣。”
悟空也想看他葫蘆裡賣什麼藥,大喇喇落了座,見薛蟠不自在地乾笑,便一指另一個陪坐的蓄髯男子:“這是哪位大人?恕我眼拙,這廂有禮了。”
北靜王道:“你不認得他,他和你們府上卻還是同宗呢。姓賈名化,表字時飛,論起輩分,與政公平輩。”
賈雨村忙欠身拱手,“寒枝不敢輕狂,寶二爺龍章鳳姿,你我隻平輩論交,叫我雨村便是。”
悟空噙著笑意,心底明了這是那個受甄士隱庇護卻恩將仇報的小人,對北靜王這堆人愈加看不上。
老嶽父還是要加把勁才是。
“寶玉跟著林大人向學,而今可有進益?”
北靜王道:“雨村先生還曾做過林大人家的塾師,林大人回京後公務繁忙,還不曾去他府上拜會。”
賈雨村道:“難得王爺還記得。當日雨村失了官位,各處遊覽山河,貧病之際得林公聘請,更親筆薦我上京拜見政公,實乃大恩人也!”
上一個“大恩人”甄士隱還不知道在哪裡瘋癲,悟空可不想他惦記上老嶽父,因而說道:“老師如今一舉一動都惹人注目,為避嫌從不私下結交官員。賈大人與老師君子之交,何須在意虛禮。”
賈雨村點頭,奉承道:“小小年紀已有如此心胸見地,可見確實‘名師出高足’。”
悟空手指在膝上點點,耐心聽他們說話。
土地公接了鈞旨,暗中派遣山精鳥怪監視這幾人。
第二日山精來報,賈雨村直接登上榮國府大門,和賈政在書房裡相談甚歡。
悟空嗤道:“賈老兒官還沒賈雨村大,巴結他乾什麼。”
土地道:“大聖忘了,賈政的女兒才生了皇子。那神瑛侍者在赤瑕宮專管照拂花草,他而今投胎,那些草木也多情,全都下界慶賀,陣仗就大了一些。他又得大聖一縷佛氣,降生時天有異象,人間皇帝親眼目睹,很是看重於他。賈政大小也是個國丈哩,靠著女兒外孫,怎麼也餓不死了。”
悟空一想賈元春封妃時,黛玉還戲稱自己國舅,也就不理論這些,問道:“上回甄家的人可有什麼蹊蹺?”
他忙著討好老嶽父,顧不上這些雜事,便全權交給土地盯著。
“王氏收了甄家十數萬的金銀,”土地道:“甄家要是倒了,這就是隱匿贓款。”
悟空眼一轉,嘿嘿笑道:“這豈不是便宜了老孫!”
土地公心領神會,苦笑一聲,桃杖在地上敲敲,將那十數口大箱子移到房裡。
大聖爺這都成佛了,還是改不了順手牽羊的習慣。
悟空一一揭開箱子瞧瞧,拍腿樂道:“這可都是俺老孫的聘禮了。”
反正甄家將要敗了,若是有人來討,隻管問王氏要錢,和他可沒有半分關係。
揮手把箱子收了,悟空謝過土地,傾耳聽賈雨村和賈政說些什麼。
一連都是賈雨村賀他得了外孫,又說寶玉將來為官做宰、稱量天下。馬屁拍得賈政飄飄然,直說要把賈雨村引薦給王子騰。
王子騰是個短命鬼,悟空並不在意此人。賈雨村祿氣上升,想來還能借此更進一步,就是不知道賈政這個“大恩人”又是什麼下場。
賈政揮毫寫下薦信,賈雨村再三謝過,踏出榮國府府門才緩緩露出一個奸雄的獰笑。
賈雨村表麵功夫做的用心,賈政一心以為他是一個不得世人賞識的赤誠君子,而自己就是慧眼如炬的稀世伯樂。
而今女兒誕下皇子,那孩子日後怎麼也是個王爺之尊,到時自家就是王爺的外家,真正成了皇親國戚。
深覺無愧祖宗,賈政愉悅地往趙姨娘處去。
他在姨娘處尋樂,王夫人看著女兒卻覺滿心愁苦。
元春一日裡總有大半時日在昏睡,即使醒著也懨懨恍惚,連說話都有氣無力。
宮裡規矩大,輕易不能落淚。王夫人強忍著悲痛,隻背地裡喝問抱琴:“娘娘入宮前我怎麼交代你的?你老子娘金山銀山用不儘,你就是這樣回報我、這樣照看娘娘!”
抱琴不敢辯駁,悶頭聽她責罵。實際那魏婆子、催產藥、皇上生母的八字,哪一樁哪一件,不是經了二太太的手送進來的?
裡間小皇子啼哭起來,王夫人這才止了斥責,轉身去哄外孫。
這孩子乳名叫梵哥兒,還是皇上親自取的,隻因他和親祖母同一天生日,肩上又有一個“卍”字。
王夫人憶起抱琴所言,親親外孫誕生之時滿宮異象,天邊更有梵音渺渺。暗覺自己平日禮佛誠心,必然感動了佛祖,這才賜予座下童子,投胎在女兒腹中。
幫著奶母好歹把孩子哄睡,王夫人坐在一旁擦汗,暗道:“難怪常言說‘外甥像舅’,我看著梵哥兒,就想起當年寶玉剛出生的時候。”
這孩子若不是沒有胎裡帶來的通靈寶玉,活脫脫就和寶玉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娘娘醒了!”
王夫人還在暢想這孩子的未來,聽到此言忙抬步去看女兒。
元春就著抱琴的手喝下半碗固元湯,見了王夫人便招呼她坐到榻邊,“你們都下去,照看好殿下,不可輕忽。”
宮人們魚貫而出,元春掙紮著坐起身,半靠枕上:“太太,本宮母子而今險矣。”
王夫人睜大眼睛,“娘娘怎麼說這樣的話?小皇子生來異象,聖上又疼愛他,你們母子往後隻有享不儘的富貴榮華。”
元春垂眸,“我的身子壞了,隻看熬到什麼時日罷了……”
不料她竟說出這樣的喪氣話,王夫人哭道:“娘娘年華正茂,不好做這悲讖。這宮裡數不儘的仙丹妙藥,隻調養幾月,必然會痊愈……”
元春歎一聲,打斷王夫人的話,“為了梵兒,本宮總要掙紮著多活幾年,隻是終究要為日後多做籌劃。”
王夫人心驚肉跳:“娘娘預備做什麼打算?”
“家裡姊妹,惜春年小又是東府裡的,略過不提也罷;探丫頭機敏才思是三人之最,但她投在趙氏肚子裡,為了太太也不能選她……”
元春一連說了一串話,氣虛有些喘不上來,略歇一歇,才繼續道:“二妹妹溫柔嫻靜,想來能善待梵兒,但她生性怯弱,恐在這宮裡寸步難行。又有府裡那爵位……若是迎丫頭站住了腳,論正統,寶玉哪搶得過璉兒?”
王夫人掩麵哽咽,“娘娘是皇子生母,誰能待他如娘娘用心?與其托付旁人,不如自己振作起來,好生將養。”
“這話也隻是先和太太提一提,若是能活,誰又想撒手?”
元春望著帳頂,眼角劃過兩行清淚。
好容易熬到如今成了貴妃,恩寵孩子都有了,但凡再撐個十年,鬥倒了皇後和太子,這天下便是自己母子二人的囊中之物。
偏偏人心不足,喝了那催產的藥汁子,而今壞了身子,一切都成了空談!
元春無聲悲泣,勾起王夫人心事,兩人執手相對落淚。
“珠兒已經去了,我膝下隻娘娘和寶玉兩個。寶玉人大心大,早把親娘忘到腦後,滿眼隻看得見林丫頭……”王夫人嗚咽不絕,“而今娘娘又說這樣的話,我竟孤苦半生沒個指望了!”
元春一想林家那個招贅的條件,冷笑道:“不把林如海父女收服,本宮死也不甘。”
林丫頭年少不知事,寶玉那樣的人品才貌,何愁不能籠絡她的春心。到時候她自己要嫁,林如海還能狠下心不準?那仙人不是說要好生照拂於她麼,寶二奶奶都給她做了,往後榮國府都是她當家做主,又有什麼不滿足。
元春粉麵肅殺,唬得王夫人心一跳,忽又聽她問道:“寶丫頭還在府裡住著?”
“娘娘恩典姑娘們住在省親園子裡,寶丫頭選了蘅蕪苑。”
王夫人想起薛蟠就有些憤怒,“蟠兒母子而今都在外頭住著,說是奴大欺主,生意一年不似一年。偏哥哥不在京裡,我也懶得管了。”
賈政的帖子被老太太看得死緊,她就是有心也無力,更彆說無心。
元春輕輕一笑,指尖在被麵上點點,“寶丫頭倒是比迎春更合宜。”
薛家不成器,她能指望的就隻有自家和王家,不愁她不用心順服。她又是那樣的肌骨容貌,看著也不是沒有城府的蠢貨,竟是上佳的好人選。
王夫人一驚,“可寶丫頭終歸不姓賈,看著又好生養,總會有自己的孩子!”
元春鳳眼斜飛,曼聲道:“本宮不讓她有便是。”
王夫人心下駭然:“娘、娘娘……”
“皇上還不知道本宮的身子,胡太醫已研製了藥丸,三五年總能撐住。但凡本宮活一日,這後宮的恩寵就沒人能越過我去。”
“太太隻需好生調理寶丫頭,要用她時若是不成樣子,本宮也不好開口。”元春困頓躺下,隻覺頭疼欲裂,“太太且出去吧,本宮要睡了。”
因元春早求了恩典,王夫人得以在宮裡照顧女兒五日。等到了時日出宮,當即要叫寶釵來榮禧堂說話。
寶釵卻不在蘅蕪苑,而是和姊妹們都聚在黛玉的院子裡。
彩雲才進瀟湘館,見姑娘們都圍在廊下說話,個個神色焦急。
她不好貿然上前,隻問雪雁:“姑娘們這是怎麼了?”
雪雁歎道:“還不是那飛瓊兒,好端端的竟不肯吃東西,硬生生餓瘦了一圈。”
“可是寶二爺送林姑娘那隻鴿子?”彩雲奇道:“素日你們常說它胃口極好,怎麼會突然絕食起來?”
“這哪鬨得清。幾個姑娘幫著出了一圈的主意,全不見成效。”
探春一打眼看見彩雲,朝她招手,“姐姐可是有什麼事?”
彩雲行個禮,笑道:“太太回府了,要尋寶姑娘說話。”
寶釵一怔,輕撚帕子,“既是如此,那便去吧。”
等兩人出了院子,惜春道:“太太悄沒聲息回來,也不說給老祖宗請安,也不告訴咱們一聲,就急吼吼找寶姐姐去,可彆是有什麼壞事兒。”
迎春正拿草根逗飛瓊兒,聞言輕輕拍惜春一下,“太太的事,輪不到咱們說話。”
黛玉也覺蹊蹺,卻又不能跟上去,便想著等寶釵回來問一問她。
飛瓊兒在巢裡悶頭哀鳴,如何逗弄都一概不理。迎春道:“既是寶玉送的,說不得還得找他。”
“二哥哥在怡紅院讀書,我去叫他!”
惜春領著入畫提腿就往怡紅院跑,黛玉迎春兩個相視而笑,“這個四丫頭……”
悟空當然沒在讀書,他隱匿了身形坐在瀟湘館的粉牆上,靜靜瞧黛玉和姊妹們說話。
惜春氣喘籲籲跑到怡紅院,小紅一指書房:“二爺在裡頭呢。”
悟空在案邊裝模作樣寫幾個字,等惜春把來意說了,嚴肅點頭:“那咱們去瞧瞧。”
惜春領著他往瀟湘館去,路上抱怨道:“二哥哥現在都不和姐妹們一處玩鬨了。”
悟空哄她道:“男女七歲不同席,我不避諱著些,家裡這麼多姑娘,旁人要說閒話的。”
這個“旁人”特指林如海。
惜春無言辯駁,就有些悶悶不樂,也不跟他說話了。
迎春見他們回來,忙把悟空拉去看飛瓊兒:“林妹妹急壞了,你快瞧瞧。”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本終於入V啦,開心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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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住rua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