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這些有什麼用?”祁夬柔聲道,“死了的,已經死了,他既看不到,他的子孫也淪落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程節救的人,換成浮屠塔能戳到天了。又怎樣呢?啊,他對你也有恩情的,你身為執政,為他做了多少呢?”
“啪嗒”程犀手裡的笏板掉到了地上,驚愕地看著李丞相。
皇帝拍案大笑:“他就是程節的孫子,李卿的愛婿。”
祁夬心頭微驚,表情未變:“是陛下想起程節的嗎?程節,是今年臣下獄後才平反的吧?古太師被黜多少年了?陛下從來都是這樣的,要自己心裡痛快就好。彆人好不好,陛下何曾憐惜?成三兄,你倒是個念惜舊情的人,還想著程節呀,他昭雪,是你出力的吧?嗯?
那就得指望你施恩的人,湊巧有一個做了丞相,做了丞相的,還得記著你。哎呀,還不如指望陛下記著你了。大義,在這朝廷,是行不通的,有大義的人,都是烈士,死了,死後才有名。活著,得要心機。”
他關在獄中,居然將此事前後猜得八、九不離十,實是厲害。
謝麟卻覺得膩味了,他一向耐心很好,也聽過許多人說他“皆因有個丞相祖父才…”這樣的話。可是今天,已經耽誤太久了,他肚子有些餓。懶洋洋地道:“祁世叔,名利二字,名在利前。世叔求名不得,轉而逐利。心誌不堅,做什麼事都不會成的。小人,你都做不好。”
祁夬隱隱動怒,並非謝麟此言如何誅心,乃因:“丞相之孫,何必故作姿態?”
謝相慢悠悠地道:“真話假話聽不出來,你是真蠢。你做不到執政,果然是有原因的。我謝家世代務農為生,本朝□□開科取士,我高祖做得舉人,曾祖方中進士,到得先父文忠公,才為諸位所知。你一人,便想走完我家四代的路。偏又東搖西晃,不好好走。
你初中探花,可比我高祖還要強些,我為你的子孫惋惜呀。”
李丞相對諸後輩道:“做什麼事情,心誌不堅,能夠走到最後?你們讀書的時候,也是這樣畏首畏尾才得考中進士的?”
祁夬微笑道:“你們說這些,對他們有用嗎?他們呐,現在無論如何表忠心,也不足以證明心裡是這般想的,更不能保證他們會言行如一,這一點我便是明證。對吧?”
李丞相:…
祁夬對皇帝道:“陛下,敢信他們嗎?全信的,無一懷疑的,”不等皇帝回答,又對諸後輩道,“你們敢相信陛下嗎?打心底裡的。天威難測,四個字很好懂,不過是陛——下——多——疑——陛下還是賜死
臣吧,否則,他們都要被臣變成奸臣啦。不敢讓他們再見臣的。”
皇帝真的要氣得吐血了,萬萬沒想到,謝、李二人已經講得極明了,祁夬居然又來了這一手,恨聲道:“你等著!”
“陛下還不死心,還想聽臣懺悔?那是沒有的。如何?陛下,還要約臣與他們這些後輩談談嗎?”
“你等著!”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皇帝心情糟糕到了極點。下令將祁夬再次關押,自己留下幾個丞相,必要商量出個對策來,現在不是要祁夬懺悔,而是要挽回局麵,不能讓祁夬將這幾年的進士,從心理上擊垮,從精神上毀掉了!
丞相們也很無奈,此事源於皇帝的心結,否則,照他們的意思,證據確鑿,罷職流放就完事兒了。是皇
帝非要將人扣下來,一定要讓祁夬親口說自己錯了!現在好了…
謝丞相也很鬱悶,他的主意很不錯,道理也講明白了。然而這人心…
唯有李丞相暗樂,祁夬真是幫了他女婿一個大忙。嗯,陛下多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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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說哭五個主審官的,豈是凡人?”程素素躺在美人榻上曬太陽,悠閒地評論這次不成功的思想政治教育。
皇帝與丞相們密議,程犀等人被放了出來。程犀回到家裡,將朝上的事情與妹妹一講,低聲問道:“幺
妹,初心在否?”
程素素咯咯一笑,心道,皇帝這個樣子,倒像是個活人了。至於初心——
“難道我對你講那些話的時候,不知道世上有這些事嗎?”
程犀點頭道:“不錯,正因如此,我輩才更該努力。隻是我看諸多前輩、同年,心中也恐懼得厲害。都讀聖賢書,亦明大義。然而…”
“然而都是凡人,都會有凡心。”
“是。”
程素素忽然道:“大哥,我倒有一個主意,不管祁夬如何,大哥或許可以得到轉機。”
“嗯?”
“我也不知道這辦法好不好,大哥頂好問問李丞相。若是,我是說,若是最後一場殿試,由天子主持,凡進士,皆是天子門生,如何?若是,取中進士之後,不即授官,而令其再考一次,擇其優者入翰林院,選朝廷重臣、大儒,授課兩年,再授官職,如何?”
這些都是程素素知道的,“後世”的一些成規。雖然科舉製後來被廢除的,但是,在這個時代,這些製度,至少不算胡鬨吧?若是不可行,有李丞相把關,也不會出什麼大事。
程犀眼睛一亮:“妙!如此…”
“也避不了黨爭,隻要人有私心,就會有爭鬥。不過是安陛下之心罷了。”
程犀道:“你哥又不是迂腐的傻子,以為一策可定天下。不過這樣,倒確實可以讓許多有誌之士,仕途不致太受波折。”
程素素心道,難!我這主意,是為了你的。你出這主意,必得皇帝的喜歡,僅此而已。真該謝謝祁夬,要不是他今天神來之筆,我還想不起這事兒來呢。
程犀興衝衝地道:“我這便具本。”
程素素道:“且慢,你寫好了奏本,先不要遞上去,聽那意思,還要再會審祁夬?大哥問問李丞相,若是合適,那時候再遞上去。”
程犀毫不猶豫地道:“好。”
“咦?”
“你哥真不是迂腐的傻子!”
程犀甚至連對祁夬要說的話,都想好了。與祁夬的再次見麵也來得極快,就在次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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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位丞相,夜宿宮城,與皇帝挑燈密議到深夜。一致以為:此事不能再拖,拖得越久,祁夬說的話在這些官場菜鳥心裡的影響就會越大,毒草的種子,必須要它沒的發芽之前就剜掉。
第二天,皇帝雙眼通紅,再次將眾人召到德慶宮。昨夜,他被五位丞相教會了一個道理——彆由著自己的性子來!
祁夬倒是睡得很好,悠閒自得地向皇帝問好:“陛下,還不死心?臣何德何能,令五相齊出?如何?想好要怎麼顛倒黑白,將臣昨日所說的事實,都顛倒了嗎?”
皇帝捶桌!他對老婆都沒有對祁夬這麼好!也就對太子能超過祁夬了!
“狼心狗肺!”
“嗯,陛下之臣。”
程犀便在此時排眾而出:“陛下,臣有本奏。”
李丞相錯愕:“你出來做什麼?!”不是讓禮部尚書教過你,不要說話的嗎?
“咦?”祁夬笑吟吟地,“你要說什麼呀?”
程犀從容奏來:“臣請陛下,親自主持殿試,此後進士,皆為天子門生。再請整頓翰林院,以博學鴻儒教授新科進士,以兩年為期,課業合格者,再行授官…”
祁夬愣住了,皇帝大喜:“妙!以後,朕做他們的靠山!不是所有的人,都如你一般狼心狗肺!”
祁夬問程犀:“你想好了?”
程犀道:“不論我在水裡還是在岸上,總是不願看到彆人落水的。”
祁夬悠悠地道:“你這是市恩於士人,陛下是答應你,還是不答應呢?答應了,功勞也是你的,不答應,啊,陛下是壞人。哎喲,丞相們、座師們,要從陛下手裡搶學生啦。誰做翰林院的掌院學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