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二十二章(1 / 2)

晨昏 若花辭樹 20971 字 4個月前

() 話一出口, 鄭宓便後悔了。

明蘇卻不知,她的雙目驟然湛亮,立即拉住她的衣袖,道:“事不宜遲, 你速收拾行裝。”說罷,環視房中, 卻見四下簡簡單單, 皆是教坊置辦的,並無太多鄭宓的物件。

“帶上要緊的就好。”明蘇又說道, 眼眸仍舊湛亮, 但已從方才的驚喜轉為勢必要帶著鄭宓化險為夷的決心。

鄭宓便說不出反悔的話了, 此時也不好耽擱, 她馬上著手整理。

也不必怎麼整理, 隻打開箱籠取出一個包袱, 再收拾幾件衣衫, 加起來統共不過片刻。

教坊與青樓不同之處在於教坊更為雅致, 亦更有秩序。教坊中女子稱作官妓,官妓分兩類, 一是自小買來,調.教入妓, 二是罪官女眷充沒為奴。前者尚好,與尋常青樓女子相差不大,後者卻管得極嚴,尋常不能離坊, 若有王孫貴胄家中行宴來借,也必得有管事隨行,不能離開管事的眼前。

鄭宓便是後者。

時間緊迫,明蘇隻在來時路上想出一個粗略的謀劃。

“陛下派人刺殺,可見不願將事張揚。如此,便有隙可趁。”若是皇帝直接派近侍威壓教坊主事,她再如何威壓主事也無用,可見皇帝想要鄭宓的命,卻不想與自己扯上關係。

“程池生必是夜間悄悄地來。我們隻需在他來前離開便是。”明蘇說罷,又道,“不止要在他來前離開,還得在城門下鑰前出城。程池生先至教坊,發現你已逃離,再要追趕,那時城門已閉,他想出城便來不及了。我們便可爭取一夜時間。”

她講,鄭宓聽。

“城門申時五刻下鑰,此去最近的北城門騎馬需三刻,我已打發玄過去買馬了,過會兒便在樓下彙合。眼下要做的便是離開教坊。”

聽起來並無疏漏。

程池生明日便要向皇帝複命,那麼必然是在今夜動手。她們非得出城不可,否則不論藏匿城中何處都不妥。

程池生是殿前都指揮使,能調動禁軍,一旦他發現鄭宓已逃,便可隨意尋個過得去的借口在城中搜查索人,並在各處城門設下關卡。

她們要走,便隻能在申時五刻,城門下鑰前出城。

出了城,便好辦了。

鄭宓掃了眼她們的行裝,少得很,明蘇隻帶了一個輕便的包袱。鄭宓想了想,將她方拿出來的衣衫也放回原處,如此一來,她便也隻剩一個包袱了。

“包袱不能讓主事看到。”

明蘇竟忘了這一件了,帶著包袱一看就要疑心是否要遠行,她稍一思忖,便道:“我衣衫寬大,你將包袱打開,裡頭的物件藏到我身上來。”

女子出入教坊太過顯眼,故為便宜起見,她來教坊都是寬袍大袖,束起發絲,做男兒打扮。方才來時,經過一處成衣鋪時,想到夜間寒冷,她們連夜趕路,須得保暖,還特令玄過去買了一襲大氅。此時正值深秋,已從初秋的清涼化作了入骨的冷冽。外頭披一件大氅很是尋常。

有大氅遮掩,身上可放許多物件。

鄭宓聽了,打開包袱,裡頭有幾件環佩簪子,還有一些油紙、帕子包著的,看得見的都不是什麼稀奇珍貴之物。明蘇認出一個扇墜,是她許多年前贈與鄭宓的生辰賀禮。

鄭宓察覺她的目光,狀似隨意地解釋了一句:“抄家之後剩下的,看守我的守衛動了惻隱之心,許我取了一些物件留作紀念。”

明蘇心頭一熱,留念之物,阿宓留了她贈與她的扇墜,是否說明她對她並非隻有毫無餘地的怨恨。

可此時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明蘇這些連同她包袱中的錢物都收入袖袋中,還有多的,也放到身上各處。

放好後,鄭宓繞著她走了一圈,並未瞧出不妥。

該準備的,都準備了,接下去便是將鄭宓帶離教坊。

這個明蘇也在路上想過了。

來教坊的王孫公子們無一不是尋歡作樂的好手。明蘇在此待得彆扭,但到底也待了多日,耳濡目染了不少東西。

“過會兒令主事來,你就說你想看梅花。撫仙湖畔有一片梅樹林,那裡的早梅前兩日便已盛放,去那處不單能賞梅,還能遊湖,這時辰去,且趕得及觀湖上落霞與孤鶩齊飛。”明蘇說道。

鄭宓明白她的意思了:“我冷了你多日,忽然間對你有所求,且還是這般風花雪月之請,你必然會答允,也有了借口向主事發難,必要帶我去賞梅看落霞不可。”

明蘇點頭,又飛快地說了一句:“委屈你了。”

按這法子,過會兒阿宓得演得無理取鬨一些才好。她是世家小姐,自幼養成的行止有度,何曾這般作態過。明蘇一想,便覺難受。

鄭宓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為了我拋下父母親人,放棄公主之位,豈不是更委屈。”

她說罷便去開了門,尋人喚主事來。

明蘇卻是恐慌頓生,全然沒了方才做安排時的鎮定自若。她看著鄭宓,心道,阿宓是在嘲諷她嗎?

可她並無借機邀功的意思。

明蘇忽然醒悟過來,阿宓願隨她同走,並非願與她和好如初,她依舊是殺她滿門的仇人之女。

鄭宓合上門,轉過身,便看到明蘇站在那裡,茫然無措。見她望過來,明蘇抿了抿唇,顯出緊張的模樣,過了一會兒,仿佛仔細思量過,又仿佛是鼓起勇氣了,她才開了口。

“是母妃要我來的,我對你心有愧疚,不來,終生難安。公主是我自己不想做了,與你無關,不是犧牲。”明蘇稍稍地扯了個謊,將放不下舍不得推做了心有愧疚。

“所以,我不委屈。”她接著說道。我是心甘情願隨你走的。你在之處,公主也好,平民也罷,都好。這兩句真心話此時卻不適宜出口了。

明蘇說罷,又想阿宓大抵是不會信的,於是又笑一下,好顯得真誠些。

鄭宓被她這一笑笑得有些心酸,沉默了一會兒,方道:“你的傷疼嗎?”

明蘇搖頭:“不疼。”頓了頓,又加一句,“真的。”她都忘了背上還有傷,這時一提,她想起來了,倒有些疼了,但也不打緊。

鄭宓蹙了下眉,還欲說什麼,門外響起腳步聲,她勾起唇角來笑,對著明蘇說道:“撫仙湖,我非去不可。”

明蘇叫她這忽然而來的笑容勾得晃神,頓了片刻,方接上話來:“好,你說要去,便去。”

門恰好敲響。

鄭宓在榻上坐下,明蘇坐到了另一端,揚聲道:“進。”

門便推開了。

主事走了進來,衝著明蘇行了一禮:“殿下大安。”

明蘇一頷首,站起身,徑直吩咐:“孤要去賞梅觀暮景,入夜歸來。”

主事心道您要去便去,何必與我知會,餘光瞥見了鄭宓,方知公主話中之意,忙堆起笑道:“這不合規矩啊,罪奴是不能帶出教坊司的。”

明蘇的神情猛地沉了下來:“那便改改這規矩,撫仙湖今日孤非去不可。”

主事跪下了,哭喪著臉:“殿下,微臣實在為難。”說罷,想起什麼,又道,“天寒地凍,殿下小心鳳體,倘若非要去,臣願侍奉殿下同行,也好伺候殿下。”

他說罷了,自以如此恰是兩全,公主再任性,也挑不出錯來。不想坐在榻上的鄭宓站起了身,走到公主身邊,歎息道:“是去賞梅,還是去坐牢?外出一趟,還帶獄卒?”

主事一聽便知不好,果然,公主剛和緩的容色立即冷了下來:“劉主事,你想明白了,我無權無勢,但要拿辦你這小小主事,還是有法子的。”

主事自是知曉,公主的舅父上月升任太常,教坊司恰好歸太常所管。他不敢頂撞公主,心中倒將鄭宓罵了個遍。

明蘇默算了一下時辰,不能再拖了,佯怒道:“區區一樁小事,竟敢忤逆孤,你若做不得主,便換個能做主的來!”

主事當真快哭了,他已是教坊中最大的官了,要換便該奪他的職了。一想這些日子公主日日都來,宮中也無甚動靜,可見陛下與淑妃娘娘並不大管她。他如此一想,便一狠心道:“今夜殿下必得將人送回來。”

明蘇心下一鬆,卻還記得做戲做全套,不耐煩道:“知道了,你去與門前知會一聲,過會兒孤出門可彆攔著。”

教坊門口有管事看著,既是迎來送往,也是防止有人將坊中姑娘帶出。要出去,便先得主事去門上隻會過。

主事口中答應,站起身,還不肯走,懇求了好幾遍入夜一定要回來,千萬彆一個高興,便將人帶走了。

事將成了,竟這般順利,反倒使人不安起來。明蘇看了眼鄭宓,強耐住緊張,與主事周旋了兩句。直到他走,明蘇方閉了下眼,再度睜眼又是一派沉穩。

鄭宓站在她身邊,沒有出聲。

房中靜得隻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過了一會兒,確定主事應當已去門前知會過了,明蘇道:“走。”

鄭宓準備好了。

方才這一通,過去將近二刻,此時下樓,玄過應當快到了,立即登車出城,恰趕得上城門關閉前離開。

隻要出了城,便算成了一半了。

明蘇手心都是汗,一走房門,便見幾對男女或走到一處調笑,或按在窗上親熱,全然旁若無人。

明蘇蹙緊了眉,連忙撇開目光,欲做不見。鄭宓留意到了,稍稍加快了步子,趕緊走出去,便見不著這些醃臢事了。

眼下天還未黑,教坊中人不多,大廳裡一名琴女彈奏,一旁座上,坐著幾名公子閉著眼睛搖頭晃腦地聽琴音。還有人坐著飲酒談天,吟詩作畫的。

這般看來,大廳倒比樓上清淨些。

“放鬆些。”鄭宓低聲道。

明蘇也察覺自己過於緊繃,微微點了下頭,正要放鬆些,她掃過門外的目光驟然一縮,程池生已到了教坊外。

他竟然這麼早便來了。

他們隻有十餘步之遙,這般必會碰上。

那一瞬間,明蘇的腦海一片空白,卻又出奇清楚,幾個念頭瞬息閃過。鄭家抄家便是程池生帶人去的,他極有可能見過阿宓。

鄭宓發覺明蘇越發緊張了,自然疑惑,轉頭看她,便被她驟然帶進懷中,按在了一旁的柱上。

這變故來得猝不及防,但鄭宓本能地信任她,並未出聲。

明蘇用身子掩著她,可她比鄭宓年幼五歲,個頭也要矮一些,並不能擋得很好,於是她伸手覆上鄭宓的腦海,將她按到肩上,自己也湊到她頸間,低聲道:“來了。”

兩個字,鄭宓便明白了,她也緊張起來。

明蘇的氣息噴灑在她的頸間,鄭宓的緊張又添了一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波動,她這才發覺明蘇是全然照搬了方才那些男女的模樣,可身子卻僵硬得如她身後的柱子。

倘若走近了看,必然會發現破綻的。

鄭宓屏住呼吸,將手伸入明蘇的大氅中,攬住她的腰。明蘇倏然間睜大眼睛,更僵硬了,她顫著聲,低低地喚:“阿宓……”

她竟是什麼都不懂。

程池生越走越近了。

鄭宓著急,隱隱又覺明蘇的模樣很可愛。

稍稍朝明蘇的頸間湊了湊,雙唇輕輕地滑過明蘇修長的頸。明蘇瞬間便抱緊了她,身子也軟了下來,呼吸停下了,眼睛睜得大大的,她甚至能聽到自己一下一下劇烈的心跳。

鄭宓在她頸間又蹭了蹭,餘光瞥見那人走近了,她啞著聲道:“公子不要在這裡。”

程池生從她們身後經過,麵無表情地側頭看了一眼,又望向前方,走了過去。

明蘇又緊張,又很不解身體中的異樣,整張臉都漲得通紅,也不知該怎麼答,想起方才在二樓聽到的,乾巴巴地念了一句:“小美人不要害羞。”

聽起來不像是在尋花問柳,倒像是尋道問佛。幸而她聲音低得隻鄭宓聽清她說什麼了。鄭宓的眼中頓時盛滿了笑意。

過了片刻,鄭宓道:“好了。”

明蘇連忙鬆開手,後退了一步,驚魂甫定地望著她,又朝樓梯看了一眼,程池生已不見了人影。

他上了樓,發現人不在,必然會下樓來尋。她們得趕緊走。

明蘇扯住鄭宓的手,道:“快走。”

幾步間走出正門,門邊立著一名管事,衝著明蘇行禮,明蘇一頷首,便張望門外。

玄過還沒來!

可她們等不得了。程池生在二樓不會耽擱多久。

恰有一公子大步走入教坊,他的車還停在路邊,車夫正欲將車趕到後院去。明蘇又朝遠處一望,依舊沒有玄過。

耽擱不得了。

明蘇與鄭宓走過去,低聲衝那車夫說了幾句,車夫自不肯將主家的馬車借與她們,明蘇沒多言,自袖中摸出一張銀票,那車夫眼睛一亮,又見二人衣衫華貴,且是自教坊中出來,想來身份顯赫,忙接下銀票,將韁繩交給了明蘇。

二人立即一人坐定,一人駕車,調轉馬頭便走。

門口那管事見了這過程,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卻又說不出什麼不對,心道興許是貴人起性在玩鬨?

馬車絕塵而去,很快便望不見了。

馬車跑得飛快,還得留意不要撞上行人。明蘇聚精會神地拉緊韁繩,望向前方,耳邊鄭宓為她指路。

她們心中都隻有一個念頭,出了城便好了。

出了城能去之處便多了。

日頭西斜,涼意愈盛,越靠近城門,出城的百姓便越多,漸漸擁堵起來,馬車快行不得了。明蘇乾脆下車,牽著馬走。她被人群裹挾,順著人流往外。

鄭宓坐在車中。

城門兩側肅立著甲胄加身的士卒,穿過城門之時,一名校尉高聲道:“時辰到,關城門!”

明蘇回頭,穿過眾多百姓,看到一匹快馬自遠處衝來。

她加快了步子,守門的士卒開始以長矛趕開還未來得及出城的百姓,兩側城門漸漸閉合。

“暫停關門!”一聲中氣十足的男聲自遠處高聲喊道。

可他卻遲了一步,城門轟然合上。

城門一旦合上,除了皇帝手諭,無人能開。

明蘇沒有停,也沒再回頭,隨著人群走,大風吹來,身上涼颼颼的,她才發覺竟出了一身冷汗。

她們成功逃出來了。

明蘇看著前方蒼涼寬闊的官道,太陽下墜,隻餘雲霞遍天。官道上有馬跑過,在餘暉中,揚起塵土漫天。

明蘇卻牽著馬隻知一味地往前走。

身邊的人群漸漸地少了,不知不覺便隻剩了她一人一馬一車,前方是望不到頭的官道荒野,與遠方模糊的群山,天邊落單的大雁鳴叫,明蘇攥緊了韁繩,依舊一步一步地朝前走。

“殿下。”身後傳來一聲。

明蘇怔怔地止步,回頭,看到鄭宓掀開了車門,她又抬了抬眼,遠處的長安城在斜照秋暉中恢宏壯觀,城頭上一個個挺身站立的將士,隨風獵獵的旗纛,還有城中那座皇宮,是她生長之地。

明蘇自然是想與鄭宓走的,可到這時,不知為何,一股離彆悲切湧了上來。她到底才十四歲,一朝離開生長之地,奔赴異土他鄉,難免不舍害怕。

“阿宓,我們去何方?”明蘇問道。

鄭宓看著她,過了一會兒,她從車上下來。

明蘇緊張,唯恐她瞧出她方才的片刻傷懷,誤會她不想同她一起走,忙道:“我隻籌劃到你我出城,後頭的事卻還沒來得及想。”

鄭宓走到她身邊,也望向了那座城池,許久,她慢慢道:“殿下若是不舍……”

明蘇打斷了她:“彆再稱我殿下了。”

鄭宓便說不下去了,明蘇對著她笑了一下,她心裡其實很亂,想要抱她一下,卻又不敢,於是她便低下了頭,道:“你喚我明蘇吧。”

阿宓從未喚過她明蘇,她其實很想聽阿宓這樣喚她,今後她不是公主了,殿下的稱呼自也不能再用,那麼,便該喚她一聲明蘇了吧。

鄭宓分不清心中情緒是何,自然不是恨了,她能放下一切隨她走,她已無法再恨她,卻也不是安心與她重歸舊好。她隻覺不妥當,隱隱有些懊悔,何必讓她與她一同逃竄奔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