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回憶(2 / 2)

公子歎息一聲:“你小小年紀,能做什麼?一身都是傷,好好養傷吧。”

看祝安寧呆呆不動,公子又歎口氣,叫來幾個下人。

“你彆怕,”公子笑了笑,“乖,不會害你。”

很快,祝安寧就發現公子說是真話。

他被人帶走,清理了傷口,浸泡了藥浴,換上了漂亮衣衫。

腳腕限製行動鎖鏈被取下,睡上了柔軟床。

沒有人割破他皮肉,沒有人再對他呼來喝去。所有人對他恭恭敬敬,因為他是公子留在身邊人。

公子也不想要他血,隻讓他陪著自己看書。他什麼也不用做,隻需要在公子病複發時候,給公子端藥遞水。

公子坐在春光裡,他坐在公子身邊。

一周。

一個月。

那一個下午,在草長鶯飛春風裡,祝安寧望著公子側臉,忽然意識到,這個人是真想對他好。

他已經離開了地獄——

因為公子對他伸出了手。

他得救了。

狂喜、感激、慶幸、酸澀、恍然……種種情緒交雜彙聚,猛地湧上心頭,衝擊他五臟六腑。祝安寧突兀地痛哭失聲,撲到公子懷裡。

這一次他一點也不害怕了,他知道對方不會推開自己,因為這個人這麼溫柔。

果然公子輕輕攬住他,失笑:“終於反應過來了?”

祝安寧一邊胡亂擦著眼淚一邊點頭,哽咽道:“公子,公子——”

公子拍拍他,輕笑:“好了好了,哭多了不好看。”

祝安寧抽了抽鼻子,實在忍不住眼淚,又怕染臟了公子衣服。

公子笑吟吟地看著他:“不哭了,幫我把藥端過來吧?”

公子似乎得了很嚴重病,每天都在喝藥。可公子自己好像不當一回事,每隔一段時間還要出去一趟,也不知是去哪裡。每次回來,剛好一點病就會又重一些。

祝安寧好不容易抹乾了眼淚,帶著鼻音道:“公子,丹藥畢竟有毒性,不如我替您服下,您再用我血……”

話沒說完,他頭上就被狠狠敲了一下。

公子難得板起臉,冷聲道:“我救你,不是讓你換個地方當血奴。你要是自甘墮落,現在就走出這個門,當做我沒見過你。”

祝安寧怔怔地,剛剛止住淚又湧出來了。

“……打疼了?長點記性。”

“公子,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祝安寧哭聲音沙啞,“我錯了,公子你彆趕我走……”

他何其有幸,能遇見公子。

他沒有名字,便求公子給他一個名字。

公子卻笑了笑:“你自己起名字吧。你人生不該由其他人決定,哪怕是我。”

祝安寧懵懵懂懂地聽著,似懂非懂點頭。

和公子在一起時間,是祝安寧此生最快樂幾個月。

那一天,公子忽然對他說,自己快要走了。

祝安寧正在整理公子第二天要用筆墨紙硯,聞言渾身一僵,急急道:“公子,你帶我走……”

公子卻不答應。

“待在我身邊,換一個地方伺候人有什麼意思?”公子認真道,“我給你治病,教你修煉,是希望你有自己人生,主宰自己命運。你不需要為誰而活,隻需要為自己瀟灑、自由度過一生。”

公子望向遠方長空,悵然道:“……彆像我一樣,命不由己。”

祝安寧聽不是很懂,他心想,他隻是想和公子在一起,怎樣都無所謂。

可公子決定事,沒有人可以違抗。

臨走之前,公子笑著對祝安寧說,要送他一份禮物。

很快,祝安寧意識到那份禮物是什麼。

驚天大案震動朝野,抄家人馬衝破了鳳梁郡守府大門。圈養血奴、貪汙瀆職、濫殺無辜、魚肉百姓、欺上瞞下……一樁樁罪行大白於天下,地牢裡無辜血奴被釋放,所有罪人得到了應有懲罰。

那一天,曜日高懸,祝安寧和公子站在刑場外。祝安寧激動渾身顫抖,心頭一直壓著巨石終於消弭。

公子看著看著歡呼百姓,意味深長笑了笑。

“天理昭昭,報應不爽。”

“小弟弟,我要走了。祝你此生,平安順遂,寧靜喜樂。”

“你問我去哪裡?我要回朝歌……好啊,等你長大了,可以來找我。”

“想知道我名字?”

公子笑了,微微側頭,嘴唇動了動——

“殷玉衡。”

…………

回憶驟然結束,祝安寧猛地睜開眼。

有什麼東西落在臉上,冰冰涼涼。

是國師府雪落在臉上嗎?好冷。

可是很快,祝安寧發現自己躺在鋪滿暖石屋裡,四周沒有一絲風雪。

落在他臉上是他自己淚水。

祝安寧怔怔地,沒有抬手去擦。他還沒有完全從回憶中清醒,可他已經開始不自覺發抖。

或許是出於下意識自我保護,他思想還是昏昏沉沉。他還沒想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流淚、會發抖,可他身體已經先於他意識做出反應。

“安寧,怎麼了?”原來李光寒在他身邊守著,可祝安寧剛剛竟然根本沒有注意到。

麵對李光寒擔憂,祝安寧沒有回答。他張嘴急促地呼吸,可一種奇怪窒息感還是緩緩蔓延上了整個胸腔。

“安寧!”李光寒皺起眉,“怎麼回事,難道是藥有問題?”

……藥?什麼藥?

好像是……師兄……

師兄。

這個詞突兀地出現在腦海,這一瞬間,祝安寧徹底清醒了過來。

所有記憶在一刹那清晰地浮現在腦海,讓祝安寧臉色驟然蒼白。

“……師兄!”

他倉惶地抬起頭,驚慌失措地左顧右盼,像個被拋棄孩子:“師兄呢?師兄呢!師兄——”

祝安寧忽然意識到,他師兄還在問天台。

他一把推開李光寒想要扶起他手,撲下床,因為動作太快跪在了地上。他滿臉驚恐,顧不上擦破手心,爬起來跌跌撞撞繼續往前走。

李光寒一把拽住他:“安寧,你怎麼回事?!”

“我要去找師兄,”祝安寧滿臉淚痕,“我要去問天台……”

祝安寧猛地掙脫李光寒手。李光寒眉頭皺死緊,但是莫名,他竟沒有出手再攔。

或許是此刻祝安寧狀態,任何一個人看了都要心驚。

或許是因為,剛剛他坐在祝安寧床邊,腦海裡閃過,卻是殷玉衡模樣。

……

問天台上,朔風呼嘯。

風那麼大那麼冷,從衣領灌進來,又從袖口湧出去,凍徹肺腑。

祝安寧凍十指冰涼。這一路他又摔倒了好幾次,雙手磨通紅。可他根本沒注意,隻是怔怔地想,天這麼冷啊,師兄在問天台冷不冷?

他踉踉蹌蹌爬上問天台台階,崩潰地想這台階為何這麼高。他必須要儘快,儘快——

他終於推開了問天台門。

撞進眼中,是一片刺目紅。

祝安寧一瞬間停下腳步,呼吸都放輕了。

他看見大殿中央那個人。那人一身紅衣,倒在陣法中央,周圍還有零星血跡。黑發垂在肩頭,遮住了蒼白臉頰。

祝安寧怔怔望著這個人。一瞬間,他想起當年自己被送入那個房間時,撩開紗帳,看到那個坐在床上人影。

同樣墨發披散,同樣膚色蒼白。

過去與今日漸漸重合。對方模樣依舊好看不似凡人,然而卻比當年更脆弱,靜靜躺在地上,再也不能對他伸出手。

他師兄。

他公子。

巨大窒息感扼住了他喉嚨,這一刻,祝安寧全都明白了。

他公子,他心心念念公子,從來都不是什麼郡守府大公子,而是從朝歌來到鳳梁微服養病離朝太子殷玉衡。

至於鳳梁郡守,不過是一個千刀萬剮猶嫌不夠人渣敗類。整個郡守府藏汙納垢,是囚禁他半個童年深淵。

是殷玉衡救他,助他,教他道理,替他報仇——

而他,卻反認仇人做恩人,把真正對他好公子,極儘折磨與侮辱。

祝安寧臉色煞白,身形微微晃了晃。他喃喃喚道:“公子……師兄?”

問天台冷冷清清,沒有人回答他。

殷玉衡依舊保持著剛才姿勢,沒有一絲聲息。

祝安寧臉色猛然一變,巨大恐慌感湧上心頭。他猛地衝上前,焦急地喊:“師兄,師兄你不要嚇我……”

他跪倒在殷玉衡麵前,顫抖著抬起手,去探殷玉衡鼻息。

還有微弱呼吸。

祝安寧猛地鬆了一口氣,內心不住慶幸。可在下一刻,他目光掃到殷玉衡胸前刀口。

這一次,他徹底渾身僵硬起來。

……他都做了些什麼啊?

他想起來了。

祝安寧想要碰觸殷玉衡手停在半空,不敢再動一下。

他想起自己曾經那些陰暗心思。

——自己對他絕不會有憐憫,隻想看他更痛苦。如果被欺負哭出來,一定更讓人愉悅。

——你越這樣,我反而更想欺辱你。

——我要你活著受苦。你活該收到我報複。

——把你做成我血奴,好不好?

他這樣想了,也這樣做了。

利用師兄信任,肆意玩弄他感情,把原本如同春風明月一般公子,害到了如今地步。

殷玉衡昏迷在地上,最寶貴心頭血已經被陣法收集去,零星血跡散落四周,一片狼藉。

祝安寧怔怔地,忽然聽到了身後腳步聲。

他猛地抬頭,焦急地望向走來李光寒:“救救師兄,師尊,你快救救他——”

一邊說,祝安寧一邊慌亂地把殷玉衡抱到懷裡。師兄傷口這麼深,一定很疼,師兄身體那麼弱,又怕冷,怎麼能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呢?

李光寒看著自己滿身狼狽小弟子,道:“已經喂過藥了。”

祝安寧茫然無措道:“可師兄還沒有醒。”

李光寒沉默半晌,歎了口氣。

“他傷不是普通傷,哪裡會好那麼快。”

李光寒沒有具體說明,但是祝安寧策劃了這一切,自然知道師兄傷在哪裡。

四周傳來淡淡血腥味,刺激著祝安寧鼻翼。他抱著殷玉衡手緩緩收緊,渾身發抖。

硬生生剖心取血、毀壞靈台,用師兄心頭血,做成給自己重塑靈脈藥。

他得意洋洋地飲下師兄心頭血時,模樣一定比小時候折磨自己那些人渣敗類還要令人作嘔吧?

他和那些人渣敗類有什麼差彆?甚至那些人也不會對自己恩人這般殘忍。

祝安寧想起來,小時候自己沒有名字,一直被人叫做“小畜生”。或者他們是對。

他就是個恩將仇報白眼狼。

嘴裡忽然泛起一股腥甜血腥味,祝安寧控製不住地彎下腰,惡心反胃感一陣陣上湧。

他側過頭開始乾嘔,卻什麼也嘔不出來。最後他乾脆用手去扣自己嗓子,因為動作太粗暴而劃破了自己喉嚨,可還是沒有用。

藥效已經湧入身體靈脈,不論他後悔與否,一切都已經不能再回頭。

……

殷玉衡醒來時候,看到就是小師弟滿臉淚痕模樣。

周圍很溫暖,不似問天台那樣凍徹心扉。殷玉衡抬頭,發現這裡似乎是祝安寧屋子。

這是誰把他帶回來?

殷玉衡下意識想動一動,胸口疼意瞬間上湧,限製了他動作。

殷玉衡睜眼瞬間,趴在床邊祝安寧眼睛立刻一亮,又極速黯淡下來。

祝安寧小心翼翼地喚道:“師兄……”

失血過多,殷玉衡頭還暈暈。聽到祝安寧聲音,他低低“嗯”了一聲。

得到殷玉衡回應,祝安寧抽了抽鼻子,啞著嗓子道:“師兄,你彆動,會碰到傷口。”

殷玉衡一愣,虛弱地笑了一下:“我沒事,真沒事。你怎麼了?這麼緊張?”

硬生生剖心取血,怎麼可能沒事!祝安寧眼眶發紅,差點脫口而出。

然而下一刻,祝安寧看到了殷玉衡關切眼神。

祝安寧忽然想起來,在師兄心裡,自己不應該知道心頭血真相。

師兄不知道一切都是自己謀劃,不知道自己懷有多麼惡心陰暗心思,不知道自己是故意用李光寒事折磨他。

師兄是那樣乾淨一個人,用一顆真心對待彆人,從沒想過也許最深背叛,就來自於最愛護小師弟。

自己利用了師兄感情,把師兄折磨遍體鱗傷。可師兄不知道這些,所以對自己說話時還是那麼柔和,看著自己眼神還是那麼包容。

而自己貪戀這種溫柔。

若師兄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他心中那個善良多病小師弟,而是一個陰狠惡毒、恩將仇報騙子,他還會對自己這麼溫柔嗎?

無邊恐懼如潮水般襲來,幾乎將祝安寧溺斃。

殷玉衡擔憂聲音在耳邊響起,祝安寧強撐著露出一個乖巧笑:“我沒事。”

不……

他不敢讓師兄知道一切真相。

他太怕了。他怕師兄知道了一切,就算自己跪在塵埃裡去哀求都沒有用。他不敢想象師兄憎惡地望著他眼神,隻能費儘心機維持一個和平假象,絕望又拚儘全力去延緩真相暴露那一天。

他真是一個卑鄙小人。祝安寧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