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李光寒稍後才能來的消息時, 祝安寧正坐在桌子前等。
師兄讓他乖乖的,所以他哪裡也沒去。
“師尊有事?”祝安寧皺起眉, “那師兄呢?”
小道童也不知,告罪退下了。
祝安寧心中無端生出一分焦慮,忍不住起身在屋裡來回踱步。
他抬頭看了一眼窗外沉沉天色。
國師府陣法隔絕外界風雨,可向遠天望去時,還是能看見天儘頭翻湧的雲浪。
朝歌下雨了。
雨絲貫徹天地,籠罩四野,唯獨國師府是這狂風驟雨中的世外桃源。
屋裡暖意盎然, 祝安寧點上燈, 昏黃的光線溫馨而靜謐。隻要埋頭不往外看,仿佛一切都與往日沒什麼不同。
一樣的寧靜。
一樣的安然。
這個認知稍稍安慰了祝安寧,他眉頭略略舒展,壓下心底隱隱的不安,決心再等一會兒。
師兄那麼在乎他, 怎麼會不回來了呢?肯定是有事耽擱了。
祝安寧想到師兄,忽然又有點高興。等師兄來了,他就拉著師兄的手問他怎麼這麼久才回來?不用找師尊啦, 有我們兩個人就好。然後他要和師兄說好多好多話……像小時候那樣,一個說,一個聽。
祝安寧趴到桌子上,嘴角不自覺地翹起,眼睛裡露出期待的光彩。
然而又等了一盞茶的時間,他還是沒有等到。
祝安寧臉上的笑意消散了。那種隨時都有可能被拋棄的不安感再次浮上心頭,繚繞不去。祝安寧終於忍不住想要起身, 出門去尋, 手腕上的銀鐲忽然亮了。
祝安寧暼到那一抹亮光, 渾身一僵。
低啞的聲音從銀鐲裡響起:“安寧?”
祝安寧聽到這個聲音,臉色煞白。他壓低聲音,咬牙道:“不是說好了,我們以後再無乾係!”
“好歹我也幫你那麼多,”對方輕笑,“真無情。”
祝安寧急得想把鐲子從手腕上褪下去,然而哪怕摩擦的手腕發紅,依舊不行。
“不用試了,去不掉的。”對方似乎心情很好,“最近怎麼樣?用你師兄的血重塑靈脈,感覺是不是不錯?”
祝安寧臉上浮現出一絲痛苦:“你無恥——”
對方嗤笑一聲:“我無恥?故意裝病,偏你師兄取心頭血救你的主意,不是你自己想的?當時洋洋得意和我說,要讓你師兄痛苦絕望的那個人,不是你自己?”
祝安寧臉色灰白,忍不住低吼:“你滾啊!”
“彆著急,你今天生辰吧?”對方悠悠說道,“合作這麼久,也算有點交情,送你個禮物。”
祝安寧忽然有一種極不好預感。
“你什麼意思?!”
然而銀鐲上的亮光很快消散了,再也沒有一絲聲音。
祝安寧怔了一瞬,猛然回頭,幾步衝到門前。他用力拉開門,想衝出去找師兄——
拉開門的那一刹那,他就愣在原地。
門口站著一個人,不知站了多久。
“……師兄。”
祝安寧手不自覺地抓緊門框,骨節泛青。他渾身漸漸僵硬,腦子一片空白。
殷玉衡站著沒有動,麵無表情,睫毛低垂。
祝安寧試圖揚起一個僵硬的笑:“師兄回來了?我……”
“我都聽到了。”殷玉衡忽然打斷他。
祝安寧張著嘴,卻說不出一個字。
最後一絲幻想被打碎,剛剛所有的期待和希翼,頃刻間都成了虛幻的鏡花水月、海市蜃樓。花月焚毀、廣廈傾頹,在這一刹那,院中千百塊暖石同時失去了作用,巨大的寒流撲麵湧來。群星隱沒,日月無光,無邊的黑暗籠罩而下——
一切發生的太快,沒有絲毫準備,所有的惶恐不安終於變成了現實。他從雲端跌落,水淹沒了頭頂。他張開嘴徒勞的喘息,可窒息感還是死死扼住他的喉嚨。
他什麼也不會說,什麼也想不起來,隻能茫然地重複:“師兄……”
殷玉衡沒有回答他,緩緩低下頭,抬起左手擦了擦唇角。血染紅了他的手指,還在源源不斷地往下流。
血色刺痛了祝安寧的雙眼,他猛地回過神,驚慌失措地想要去扶住師兄。然而在祝安寧伸出手的那一刻,殷玉衡卻踉蹌著後退一步。
祝安寧的手僵在半空。
殷玉衡抬起頭,露出一雙黑沉沉的眸子。
祝安寧看懂了其中的排斥、痛苦、嘲諷,忍不住開始輕輕顫抖。疼痛順著渾身的經脈開始蔓延,疼的祝安寧想哭。
殷玉衡淡淡說道:“你還有沒有要解釋的?”
殷玉衡給了他解釋的機會,可祝安寧什麼也說不出來。
殷玉衡忽然露出一個諷刺的笑。
“我本來不想信的……”
他忍著心口和手腕的疼,回到這裡,隻是想要親口問一問祝安寧。
他不想相信,親近他、依賴他的師弟,隻不過是故意折磨他、玩弄他的騙子。
可……原來,傻的是自己。
“原來你討厭我啊……”
討厭到恨不得毀了的地步。
“師兄,師兄……”
祝安寧拚力去拉殷玉衡的手,卻被甩開了。
“騙我想必很辛苦,如今何必再演?”
祝安寧徒勞地搖頭,急得發瘋:“不是,不是的……”
他手足無措,他早知道事發之後,再無挽回餘地。可他不知道這一刻真的來臨時,會這麼痛、這麼痛。
殷玉衡冷冷的笑了笑,目光從祝安寧臉上滑過,緩慢地環顧四周。他看的很仔細,很專注,似乎想要把周圍的一切都分毫不差地記住。
他熟悉這裡的一草一木,荷池、梅樹、高低錯落的亭台。哪怕他不喜歡漫天飄飛的細雪,可看的多了,也能覺出來幾分可愛。
“這裡是我待了五年的地方。”
“這裡曾經有我仰慕的老師,有我關心的師弟……”
“我本以為,這裡就是除了皇宮以外,我的第二個可以回的家……我掛念著老師,也掛念著你。”
“可原來一切,都隻是我的一廂情願。”
殷玉衡覺得自己心裡應該是痛的,可痛的次數太多了,竟讓他有些麻木。
殷玉衡似乎終於堅持不住,猛地轉身就走。他再疼,也不想再在這裡露出自己脆弱頹
然的一麵。
祝安寧僵在原地,仿佛無數座山要把他壓垮,讓他動彈不得,連向前走一步的力氣都沒有。
他不知自己站了多久。
殷玉衡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砸在他的身上,在他內心攪起翻湧不息的絕望的海潮。痛苦一浪一浪地越積越高,幾近滅頂。
師兄……
他的師兄……
那麼乾淨,那麼溫柔的人。哪怕被他折磨的那麼痛,都不恨他、依舊包容他牽掛他,會輕輕摸他的頭,會給他過生辰的人……
這個人把他從地獄裡拉出來、又給了他一切,卻被他傷透了心,徹底的失望了。
師兄已經走了,不會回來了……
師兄不要自己了。
自己把師兄弄丟了。
這個認知突兀地浮現在祝安寧腦海裡,幾乎是瞬間,無邊的絕望和恐懼就要把他壓垮。
他驚慌失措地衝出門,把那間精心布置的、溫暖又溫馨的屋子拋在身後,顧不上再看一眼屋裡燃著的昏黃的燈火、一口未動的精致的飯菜。他衝過桃樹,枝上掛著的寫著他心願的小木牌在風中搖搖擺擺。他衝出院子,衝進風雪,踉踉蹌蹌地追尋著師兄的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