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朦朧, 風吹過樹梢,帶起一陣沙沙的聲響。
謝辭看著宋虞的眼睛,不再像往日裡刻意地閃躲。
宋虞的話似乎還響在耳邊, 她的一顰一笑都映入謝辭的眼中。
謝辭緩緩開口,“還記得你之前說過的話嗎?你說我應當讓彆人看見我的另一麵。”
那是謝辭用黑皎做借口進入侯府時, 宋虞與他說的話。
她說,他若是早點養了小黑皎, 讓他人見到他的另一麵, 京都的人定不會再說他是個冷血的人。
謝辭突然提起之前的事,宋虞反應了一會兒,點頭道:“對。可殿下跟我說不必。”
“確實不必。”謝辭的聲音忽然低了下來,他往前一步, 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宋虞下意識想後退,手腕忽被箍住。謝辭牢牢握著她的手,讓她不能後退半步。
“殿下……”
“我回京之後, 你在宮中第一次見我,喚得不是殿下, 是阿辭。”謝辭低沉地道。
宋虞掩飾般地低頭, 小聲地反駁:“我沒有。”
“在慧濟寺的竹林中, 你說我突然出現,你很開心。在公主的開府宴上,你聽見旁人對我的愛慕之意,你對我發了脾氣。”
“沒有, 我沒發脾氣。”宋虞鼓著一張臉反駁。
謝辭笑著點頭, 忍住想戳一戳小姑娘臉蛋的衝動,“但是你生氣了。你故意不理我。可等到我要出征那一天,你又站在城樓上, 無聲地告訴我要平安歸來。剛剛你還說我記著承諾,總不能連這個也反駁。”
宋虞被堵得啞口無言。
她倒是沒想到,今夜謝辭是來“算賬”的。
平日不見得記性有多好,怎麼今夜什麼都能記起來?
“對了,還有一事,阿虞可能不記得了。”謝辭低頭靠近。
他第一次喊“阿虞”,卻像是已經喚過無數遍,烙在心上的稱呼脫口便能說出來。
宋虞有些想躲,偏偏躲不開。謝辭每呼吸一下,那股氣流就旋進她的耳蝸裡,癢癢的,帶著逃不開的溫度。
“宮宴那日,你從府中歸來,入夜時分,我來探過你。當時你以為自己在做夢,抱了我,捏我的臉,捏我的耳垂,說想見我。對了,那時你喚得也是‘阿辭’。”
“阿辭”兩個字隨著氣流旋進耳蝸,耳邊似乎還能聽見謝辭低低的笑聲。
宋虞聽見他又問:“為何要抱我,為何要喚我‘阿辭’,為何想見我,為何要我平安歸來?”
一聲一聲詢問,不緊迫,慢悠悠的,像是在隨著心意一句句冒出來,帶著些捉弄的含義在裡麵。
往日的一切,裝的或真的,統統被謝辭點了出來。
他像是受了什麼高人指點,忽然能將所有事情串聯在一起。往日不敢相信的細節,如今也能故意問出來,逗著小姑娘。
宋虞鼓著臉看向他,臉上帶著點憤憤不平,“殿下私自進侯府,又進我閨房,怎麼還好意思說出來?”
“因為我坦然。況且我若說沒來,阿虞就可當從未抱過我,從未說過想見我?”
當然,不能。
宋虞直視著謝辭,目光忽然也坦然起來。
她可不是什麼會躲避的人,謝辭敢問她,她便也要問問謝辭。
“那殿下呢?宮中之時,為何要讓韶容公主幫我?喝藥之時又怎知我最愛雪酥閣的蜜棗,叫下人提前去買?又為何要送我祛疤的藥?我手上的傷疤鮮少人知,難道殿下隻是誤打誤撞嗎?”
宋虞一聲聲地質問,學著謝辭剛剛的樣子,也緊緊地盯著他,非要他給個回答不可。
小姑娘氣鼓鼓,似乎對他那般逼問十分不滿,如今非要討回一成。
謝辭有些懸著的心忽然放了下來。
就算問出那麼多,他還是害怕,害怕一切隻是他的誤會。
可如今,他不怕了。
謝辭微微低身,他低頭,幾乎要和宋虞平視。鼻尖隻要再往前一點,就能相互碰到。
他還握著宋虞的手腕,遲遲不願放開。
“不是誤打誤撞。宮宴上,我見你握住右手腕,便知你那裡還有傷疤。我是特意送的藥,遊湖之時,我故意不讓船夫上來,是因為我想要和你獨處。”
話至此處,再多遮掩也無益。
謝辭看著宋虞的眼睛,看著裡麵唯一的自己,“阿虞,你知道嗎?我很喜歡你的眼睛,可我更喜歡你眼裡隻有我一人時的模樣。阿虞,你當真不知我心意嗎?”
話似呢喃,聲聲入耳。
宋虞的臉一點點變紅,漸漸似乎連脖子都要染上薄粉。
她看著謝辭,想開口又不知怎麼開口。
其實,隻要說一句話就好。可真到了這時候,到了隻剩一層窗戶紙時,她竟然會覺得羞怯。
明明,明明最開始是她先引謝辭的。
四下安靜得很,安靜到兩人隻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忽然一聲門開聲突兀地響起。
宋虞一驚,下意識地要去尋聲音所在。
謝辭微不可見地皺眉,他極快地鬆開宋虞的手,低聲道:“阿虞,我等你回答。”
一聲話落,人就消失了。
宋虞站在窗戶前,看著空蕩蕩的院子。
謝辭消失得太快,她未出口的話隻能堵在嗓子裡。
前麵起夜的小丫頭往茅房而去,一時也沒有注意到主屋這邊有什麼不對。
宋虞反應過來,她抬手將窗子關上,背靠著窗戶深深地吸氣再呼氣。
胸腔裡的那顆心跳得太快了,快到她整個人腦子一片混亂,久久安靜不下來。
她想過終有一日謝辭會明白她的心意,隻是未曾想,這一日來得這麼快,快到她一時被衝昏了頭腦,竟是隻想著與他賭氣。
誰讓他故意那麼問,把之前的所有事都點出來,根本不給她喘息的機會。
宋虞雙手捂著臉,低低嗚咽一聲,像是小獸一般不滿的哼聲。
侯府之外,謝辭遠遠看了一眼,身影融入夜色之中。
不久,宸王府書房的燭火亮起,一直燃到天明。
一夜過去,宋虞睜著眼睛看著床幔,她拍了拍自己臉,眨了眨眼。
一夜翻來覆去,她根本睡不著。
前夜已經一夜未安眠,可昨夜竟一點困意都沒有。
不僅如此,她現在也毫無困意。
宋虞歎氣一聲,認命地起床。
外間青緗聽見聲響,詫異宋虞醒得這麼早,趕緊進來。
床幔一掀開,青緗一愣,“姑娘,你這是又一夜沒睡?”
宋虞眼底下的青黑太過明顯,她臉頰雪白,那兩道青黑就更為突出。
“姑娘是失眠了?是不是前夜受驚了?奴婢去讓人請大夫。”青緗說著就要喊人。
宋虞趕緊拉住她,“沒事,不要太擔心。父親母親近幾日都很忙,你若請大夫,他們必要擔心。我若今夜在睡不著,你再去請也不遲。”
若不攔著青緗,怕是上下都得知道她一整夜失眠的事。
“那好。今日姑娘多喝些安神湯,想來還是前夜受驚了。”
宋虞點頭算是應答。
她是受驚了,不過不是因為宮亂的事,而是因為某個莽撞的家夥。
表明心意這種事怎麼可以黑夜前來告知,還沒說個明白就離開,簡直是不可理喻。
白日裡不行嗎?
這般引個話離開,也不知什麼時候再來。
下次若再來,她定要將他關在外麵,連看他都不看。
宋虞賭氣似地想著,手上的刺繡卻一點也沒停。
她特意去庫房裡選的錦布,深藍色的錦布上藏著暗繡的金線,華而不奢。
她一針一線地繡著,十分專注。
這副模樣,倒不像是在和某人賭氣了。
—
日子像流水一樣劃過,天氣愈發熱了起來。
夏天的雨總是一陣陣的,悶雷一聲聲地響,轉瞬間卻放晴。
宋虞站在屋簷下,看著院中的花木。芭蕉葉上的雨滴欲墜不墜,鼻尖都是草木的清香。
一場雨落,連掃多日來的悶熱。
距離宮亂已有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