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昀看她一眼:“……伯母已經偷偷到處尋神醫了。”
羅令妤歎氣;“吉人自有天相。望二表哥早日病好。”
陸昀心不在焉的:“……唔。”
他素來敏感,此時已意識到陸二郎的奇怪之處。然他方才試探,又不曾試出。
隻好先將此事壓下來。
先頭疼怎麼與陸家長輩解釋自己要去邊關一事吧。
三日後動身……陸昀回頭看一眼羅令妤,羅令妤哼了一聲,扭過了臉。
……
因對自己夢的顧忌,陸二郎對南國最後的結局心有餘悸。寧信其有不信其無,陸二郎在現實中踟躕許久,還是沒有斥責陸昀去邊關一事。他看了一天家中長輩挨個與陸昀談心,陸二郎自己,則既不支持,也不反對。
陸昀的婚事,陸老夫人都沒心情問了。
陸顯既沒有再提醒,也沒有讓人看著三弟,不許三弟出門,非要逼三弟先成了婚不可。
世家之婚素來繁瑣,哪怕陸昀現在就去處理南陽範氏退親、同時陸家開始籌備婚事,到陸昀娶羅令妤,也得至少半年。即是說,北方戰事無緩,半年後,南國必敗。
花了一天時間,也不過琢磨出這個夢的時間線。陸二郎覺得索然無味。
而與他想的差不多,當他在現實中沒有去改變夢,當他沒有讓人看押陸昀,當陸昀有去邊關的可能,這一夜,陸二郎做的夢,再次變化了。
……
夢到的是兩個模糊夢境的另一個。
那個羅表妹深一腳淺一腳、彳亍在雪地中尋找三弟的那個夢。
這個夢變得清晰了,陸二郎在夢中看到了更多細節。
濃霧掩山,滿山大雪,看不到邊際,看不到未來。在雪霧中尋人的人稀稀拉拉,羅令妤這裡,隻有她一個人艱難地走著。腳下的霧散開,低下頭,看到腳邊的屍體,血流滿地,穿著尋常衣著的男子不斷出現,奄奄一息地死在羅令妤腳邊。
每一個屍體,羅令妤都要翻過來看一眼。
她眼睫上的水霧被凝成細碎的冰霜,臉頰顏色透白淒冷。紅氅白衫,本是極美的麗人,在此時,卻蒼白而憔悴。她大聲喊,聲音在空茫的天地間流轉:“陸昀、陸昀——”
某一瞬,她聲音突然在嗓子眼咽了下去。
在夢中如遊魂一般的陸二郎跟隨她的視線看去,忽而胸口發悶,窒息難言,眼睛一瞬間便潮濕了。
霧慢慢散去,靠著山石,那俊美無雙的郎君垂頭而坐,腰腹間血腥一片。三四個箭隻刺破衣服,刺入他體內。他氣息已經消無,隻維持著那個靠山石而坐的坐姿,肩上、衣袍上覆了雪。他的麵容還是一貫清俊,如雪如玉,如天地間最純淨的水墨畫一般。
連死去都那般好看。
山河遠闊,天地寂寥,隻聞風雪的呼嘯聲。步伐艱難,雙腿發軟,羅令妤一步步走過去,跪到了他麵前。她仰目看他,伸手拂去他眉眼上的冰雪。陸昀那秀致的、穠麗的墨黑眉眼,顯露了出來。
分明已經死去的郎君,死後的麵容卻和他活著時一樣,那樣的神采,那樣的韻.味,人間隻他一人。羅令妤怔然而望,安靜的,沉默的。她抿著唇,臉頰上的肉微微顫抖。遍地尋人時她哭得不能自持,見到了他,她反而沒有哭泣。
然後她低頭,她握住他放在膝上早就凍住的手。似覺得哪裡不對,她將他曲著的手指打開,看到他手掌中靜靜癱著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繡工不錯的荷包。
於陸二郎看來,和自己平時佩戴的、侍女繡的荷包差不多。
羅令妤的神情卻是一下子變了。荷包已經打開,裡麵的那個黃色符紙露出一個角。羅令妤打開他的手時,低頭看到皺巴巴的符紙。這個符紙經曆甚多,又是失水,又是跟主人一道上戰場。最後是天地風雪大作,羅令妤攤開陸昀的手,荷包中的符紙被風一吹,就飄走了。
而羅令妤並沒有抬頭去追那符紙。在她眼中,那符其實沒太大作用。她對陸昀的心,她的證明,其實在荷包上。女郎垂眼盯著荷包時,卻是視線再往下的時候,才看到雪地上有微微血跡。
輕輕拂開雪地上的痕跡,手指靈巧的羅令妤從來不會在這種時候掉鏈子,破壞掉雪下埋著的秘密。覆著的一層薄雪拂開後,那以指間血書就的、龍飛鳳舞在天、瀟灑的字跡便露了出來。
陸二郎認得,他的三弟是名士,是書法大師,他最常用的字體,正是自己此時看到的。這兩列以血而寫的字是——
千秋還卿一言。
愛自不移若山。
……
愛自不移若山。
……
他死了,愛自是恒古不變了。
……
夢裡的羅令妤,在這時才忽然崩潰。她大哭起來,抱住了那個已經死去的郎君。她握住他冰涼的、僵硬的手,她與他的麵相貼。她大聲哭道:“你看到了是不是?你看到了是不是?”
“我寧願你沒看到啊——”
“雪臣哥哥,你那時該多難過。我不是要你難過的啊……”
她奢求的是他的愛,要他愛她,要他不變心,要他娶她。
她不是想在他死後,窺看到這個秘密啊。
女郎抱著那個死去的郎君哭,哭得嗓子發啞,哭得全身顫抖。嚎啕大哭,與她平日作秀的那類哽咽抽泣全然不同。她到底隻愛他,到底隻在他麵前流下真心的眼淚。
然這原本,並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
……
在夢中,陸三郎死後,北方的戰爭也結束了。陸昀慘勝,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到底為南國爭取到了機會。到邊關來接他們的,是親自請命的陳王。陳王殿下如老十歲般,麵色滄桑,神情大慟,看似情況也不比神誌恍惚的羅令妤好了多少。
之後羅令妤跟隨陳王回到建業。
南北戰事停了,南國開始與北國談判。
一切往欣欣向榮的方向發展。
陸三郎死得其所,成為了南國的英雄。可是對於在乎他的人來說,並沒什麼用。
住在陸家的、本已與陸三郎開始談婚論嫁的表小姐羅令妤早已退了她那門不合心意的親事。她退親是為了嫁給另一個,那另一個人死後,退親便如玩笑一般。南陽範家的郎君範清辰親自來建業找她,要與她和好,求她嫁他。
羅表妹在建業的名氣甚大,她經營了一年之久的名氣,讓這時候想求娶她的建業郎君也甚多。
陸二郎並不知羅令妤有多嫌貧愛富,並不知這個表妹是非豪門不嫁的人。
因在夢中陸二郎看到的,便是羅令妤婉拒了所有的求親。她帶著妹妹離開了建業,陸家要送她回南陽,她卻也不願。
……
她居無定所,最後陸家失去了她的聯係。
夢中已不知她去了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