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府比起隔壁的大司馬府,已經算十分悠閒。畢竟三公和三公之間, 也是有區彆的。司空府掌管的水利祭祀之事, 在現今北方打仗的情況下,沒多少人關心。如此清閒, 以至於衡陽王劉慕早上來衙署轉了一圈就走了。劉慕再來的時候,帶回了他新得的一把寶劍。少年郎旁若無人地坐在司空府的辦事房舍下, 拿著絹布細細擦拭他新得的劍。
劍如清雪, 映著少年凜冽肅冷的眉目。
劉慕愛不釋手地擦拭這劍,冷不丁的, 他的劍上映出了一個青年湊過來的清致文雅麵孔。那青年好奇地打量著他的劍, 好似在研究一把破劍有什麼值得欣賞的。
劉慕眼皮一撩, 皮笑肉不笑:“你來乾什麼?”
陸顯咳嗽了一下:“都是同僚, 我來關心下公子。”
實際情況是同衙署的郎君苦不堪言地與他說自衡陽王來到他們司空府, 就沒做過什麼事。司空府堆成山的卷宗也沒見這位少年郡王哪怕翻看一眼, 劉慕如此遊手好閒,何必來司空府?隨便找一個沒有實務的衙署待著,不是更好?然衡陽王暴戾, 陛下還寵著他,眾郎不想到劉慕麵前被罵。據說陸二郎和衡陽王交好,眾郎君就推舉陸二郎來試探一下衡陽王是什麼意思。
恰陸顯另有自己的打算, 就直接來找劉慕了。
陸顯旁敲側擊:“公子不日就要離開建業,與我三弟一樣去邊關了?公子也是去南陽?”
劉慕懶洋洋:“南陽的戰事還沒緊到隨便一個人都往那裡湊吧?孤要去的是潁川。”
陸二郎當即讚:“潁川是個好地方!”
劉慕:“……你當孤是去遊山玩水的?”
陸顯乾咳了一下。
閒話拉扯了一堆, 陸二郎坐在衡陽王下座, 旁敲側擊不斷。他被劉慕白了好幾眼, 卻毫無自覺。青年麵上帶著和煦的笑,讓劉慕暗自納悶並憋屈,這位陸二郎真是一貫的不會看人眼色。說了一盞茶的話,仍然未進入正題,劉慕不耐地放下了手裡的劍:“你到底來找孤做什麼?孤不是早與你說了,司空府這邊,孤隻是暫留。孤不打算在你們這裡做什麼。”
陸二郎非常理解:“不怪公子嫌棄我們這邊,好男兒誌在四方嘛。其實我也一樣……悄悄與公子說句心裡話,我正在做我父親的功課,我也打算去邊關。”
劉慕:“……你?!”
他上下掃一眼陸二郎的身量,瓊枝玉樹,儒雅溫和,一貫的清瘦文士模樣。貴族郎君一貫相貌出眾,這青年麵容白淨,手指修長,這樣的人拿拿筆杆子也就到頭了,竟然還想著上戰場?
陸二郎厚臉皮道:“我正想與公子你打個招呼,好歹你我相識一場。你這樣的一定是要上陣打仗的將軍了,我肯定上不了戰場,我效仿我三弟,給你做個參軍如何?有你與我父親一起幫忙,到時候你離都的時候,我就能一道去了。”
劉慕訝然無比,再次打量這位腦子不正常的陸二郎。效仿陸三郎陸昀?雖然後來證實想殺自己的是自己的皇兄,但劉慕心中其實一直懷疑,當日到他衡陽王府刺探的那刺客,正是陸三郎。陸三郎絕不僅僅是一個名士……陸二郎和陸三郎,也差的有點太遠了吧?
劉慕:“你認真的?”
陸顯點頭。
他自然是想過了的。三弟走後,他日夜憂慮那個不祥之夢,想的極為焦慮。他的夢一直做得斷斷續續,好似隻有現實中發生點什麼,或者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才會刺激夢境繼續走下去。而近日,陸三郎走後,建業一切太平,陸顯再未做夢。
沒有做夢,他就弄不清楚夢裡還會發生什麼,他就不知道該如何阻止三郎的死。
想來想去,陸顯認為最好的辦法,是乾脆自己也去邊關。自己時時刻刻地看著三弟,照顧三弟,這樣總不可能出意外吧?
但是陸家嫡係一共就兩位郎君,他弟弟已經去邊關了,陸家幾乎不可能把他再送去。陸顯自己的父親絕對不同意自己的兒子去那般危險的地方冒險,陸顯隻好來求劉慕幫他。隻是他說了半天,劉慕興趣缺缺,敬謝不敏,顯然並不想和他共事。
劉慕心想,我要一個文弱書生當參軍做什麼?何況是一個有腦疾的人?有腦疾的人為什麼不好好治病,非要到處跑?
陸顯見這位少年衡陽王無動於衷,隻好使出殺手鐧:“……我與你一道去了潁川,日日在你眼皮下,你才不用擔心我一個人留在建業,不小心把你想弑君的秘密說出去啊。”
劉慕:“……?!”
目中掠起風雪如暴,劉慕砰地一腳踹翻麵前的案幾。他站了起來,陰測測道:“你威脅我?”
陸二郎被少年身上挾帶的暴風雪逼得向後連跌坐,臉色蒼白。看衡陽王目有殺意起伏,陸二郎連忙道:“我欲與你一道去邊關!我是站在你這邊的!”
劉慕陰冷的目光盯著他半天:“你當真隻是想去邊關,沒有旁的目的?”
陸二郎苦笑:“旁的目的,也不過是為了照看我三弟,與你無關。公子就幫我一場吧。”
劉慕與他對視。
慢慢的,這位少年公子收了自己一身的戾氣,語氣微怪:“……你對你那仙女似的表妹真不錯,竟能為她做到這一步。”
陸二郎茫然的:“啊?”
……誠然他做一切,目的確實是為了讓三弟活下來,讓三弟抱得美人歸。但是劉慕是怎麼知道的?
劉慕眼皮低垂,眸心清黑,眼神複雜地看著他:“我知道你愛慕你表妹,是以做什麼,都口口聲聲提起她。碼頭那日陸三郎發酒瘋的事我也聽說了……被他拉著托付,幫他照顧什麼表妹……你心中定然很苦吧?明明是你愛慕你的表妹,最後卻要成全你三弟。若不是太愛她,你怎會做到這一步呢?”
陸二郎:“……”
陸二郎瞠目結舌,萬萬想不到這世上的誤會如此可怕,而他竟然真的扭轉了如此多的劇情——劉慕竟以為他愛慕羅表妹!
在他夢中,衡陽王娶羅表妹,利用的成分極多。衡陽王怕羅令妤說出他的秘密,羅令妤又使勁手段地討好他,讓他不舍殺她。衡陽王乾脆娶了她,將她綁死在自己身邊。然雖是如此,劉慕也一定喜愛羅令妤。若是不愛,最後建鄴城坡的時候,劉慕豈會先殺了羅令妤,才去自儘呢?
他也愛她,怕她在城破後受辱,乾脆讓她死在他麵前。
他計較她對陸三郎的癡心,既恨又妒,可她仍然是皇後。
……在夢中,衡陽王劉慕那般喜愛過羅表妹。現實中,在陸二郎不斷的努力下,衡陽王和羅表妹之間毫無交集,劉慕對羅令妤的些微好感,硬生生被陸二郎作的幾乎沒了。他不再喜歡她,日後也不會受情傷,至死耿耿於懷她心裡的人不是他。
這樣甚好。陸二郎雖然磕磕絆絆,對這些事都不太熟悉熟練,但到底把事情導向了好的一麵。陸二郎成功過一次,如今再救三弟,應當也能成功。
想到此,陸二郎坐在地上,微微笑了起來。
青年笑容溫暖柔和,看著他的劉慕卻更愁了:看,這個陸二傻子又開始無緣無故地笑了。這種腦疾看似已經很嚴重的人,自己真的要帶他去邊關?
劉慕有些抗拒,然而他又確實不信任陸顯、怕陸顯留在建業跟陛下說出自己的不臣之心。思來想去,劉慕隻好捏著鼻子,答應了幫陸顯這一把。自己離開建業之時,可帶著陸二郎一起走。
陸二郎站起來,滿懷激蕩地要和衡陽王擊掌:“你看你不必時刻將我當做敵人吧?你我之間,也可效仿我三弟和陳王啊。我以前不太喜歡我三弟總和陳王在一起,現在開始處理政事了,才知道在公子中,陳王有多難得。”
難得的沒有時刻和其他公子們在一起鬥,爭誰能奪得龍首,爭得大位。陳王是個十分務實的人,沒用的事不做,他日日做的事,短期看,對奪大位都沒什麼太大用處。
劉慕身子一哆嗦:陳王和陸昀?他和陸二郎?
劉慕連忙:“不了不了,不用不用。你將我當普通人便好,不必尋什麼友情,你我並不合適。”
他絕不會和陸二郎這種人做朋友!
好在陸二郎隻是隨口一說,這位少年郡王不買賬,他就岔開了話題。
誰知他岔開了話題,劉慕臉又陰了下去,怪陸二郎利用自己。有些人,總是左右難討好,近而不遜遠則怨,陸二郎討好得分外辛苦。
……
陸二郎這邊忙著找各種關係,好讓自己如願去邊關的時候,離開建業的軍隊行了十日,從水路換到陸路。軍士們到了驛站,將官們住驛,軍隊士兵在野紮營,各自井井有條。
這些事,都是陸三郎陸昀安排的。
離開建業上了船,昏沉睡了半天就醒了過來。醒來後坐在船上,陸昀卻有些迷茫。他不太記得自己夜裡在羅令妤那裡見到表小姐們和自己現在坐在船上之間發生了些什麼事。他原本是要拿著那荷包,找羅令妤表情。
而今也不知有沒有表。
壓根想不起那一晚發生了什麼。
陸昀心中忐忑,對自己的人品並不是太自信……他揉著額頭,歎了口氣。他卻沒太多心思想羅令妤如何,因在船上不過住了一晚,自來敏銳十分的陸三郎,就發覺自己跟著的這位叫魏琮的大將軍,對自己好似有些偏見。上行下效,整隻大軍,都對自己有偏見——大家對他十分恭順,卻是那種討好一樣的噓寒問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