蔦與女蘿,鬆柏之下。夜風徐徐吹拂,立在廊下說話的年輕男女衣袂飛揚,端莊而秀美。
羅令妤信心滿滿,壓根不覺得陸二郎會拒絕自己。誰想這一次,她將將露出笑容,便見陸二郎身子輕微一震。郎君眼眸驟縮,脫口而出:“不可!你不可去南陽!”
陸二郎被嚇出了一身冷汗,察覺到噩夢撲來的威脅。夢中便是他護送表妹去南陽……眼下他再和表妹一道去,豈不是和他的夢一模一樣?一模一樣的行動,豈不是招來一模一樣的結局?陸二郎絕不能同意。
陸二郎沉著臉,甩袖進舍。他這般冷肅的樣子,嚇了羅令妤一跳,羅令妤從沒見過陸二郎對自己擺過臉色。羅令妤更百思不得其解,跟在二表哥身後,她柔聲細語地說著自己的理由,勸服陸二郎。陸二郎隻皺著眉,無論她說什麼他都不同意。
郎君悶著臉坐下,拿著書隨便翻看。羅令妤立在一邊,既尷尬,又氣惱。這般難堪樣子,平日隻有陸三郎給她。她如何能忍受隨便一郎君就不屑她?女郎氣餒後,旋身要出門,回頭刺激他道:“你不送我也無妨,我求助陳王殿下去。當日三表哥離開之前,不隻讓你幫著照顧我,還有陳王呢。有周郎幫我說情,再有陳王是三表哥最好的朋友,陳王殿下一定會派人送我去南陽的。”
陸二郎:“不許去!”
羅令妤:“為何為何?你答應你弟弟照顧我的。”
他刷地起身,麵沉如滴墨。陸二郎口拙,說不過自己這個伶牙俐齒的表妹。他一下子脫口而出:“因我夢到你我去了,三弟死了!”
羅令妤一愣。
心裡突然一空。
她喃喃道:“隻是一個夢而已……”
擅察人眼色的羅令妤,在這時發現陸二郎的臉色不自在,似極為後悔他說的話。陸二郎微妙的表情變化,讓羅令妤心中起疑,將他多看了兩眼。但她的二表哥已經提防她,不願多說……羅令妤探尋不出來,隻好先行告退。
臨行前她寬慰二郎:“夢而已,夢與現實是反的。表哥不要憂心。”
陸二郎笑了笑,也說不過是一個夢,讓她不要多想。
……
但是羅令妤是騙陸顯的。
她如此心機重,她不可能不多想。
陸二郎那不自然的神情,在她腦海中一遍遍回放。
女郎輾轉反側,粉紅指甲被她咬得狼藉。關於陸三郎的事,她不能不在意。她此人這般多疑,怎可能見到一個不妥,就輕易放過?
羅令妤若有所思,開始想如何從二表哥這裡套話。
……
陸二郎好幾日無異樣,除了上朝,便去府衙,回來後也一臉愁色,不知在憂愁什麼。到某一日,陸二郎休沐,要去開善寺見大師。得知這個消息,羅令妤即刻拉著妹妹出門。理由是周揚靈在開善寺接濟貧民流民,周郎如此辛苦,她也該幫忙才是。
羅雲嫿十分懷疑姐姐的用心,但是願意幫助人,總是好的。
車馬轔轔,從市中穿行。車中簾子落著,羅令妤閉著眼靠車壁想心事,坐在一旁的羅雲嫿掀起車簾,明眸爛爛,新奇而歡喜地望著街邊行人。
羅令妤閉著眼囑咐:“不要看了,誰知道有沒有壞人呢?這兩日有朝廷官員被遊俠所殺,太危險了。”
羅雲嫿:“遊俠怎麼會來殺我們?表哥家很厲害的。我再看最後一眼啊姐……”
他們的車馬從貧民窟走過,貧民窟外坐滿了衣衫襤褸之人。有心善的人在此施粥,羅雲嫿掀起簾子,看到的便是流民們撲到一個地方,哄搶著那為數不多的粥。而某處聚滿了人,另一處牆角下跪著的少年郎,麵孔僵硬,就極為顯眼了。
這位少年郎,是當日羅令妤姐妹下山回丹陽陸家時攔車的兩人之一。可惜羅令妤從來不記無關緊要的人長什麼樣,羅雲嫿小娘子那日又在車中睡得香甜。那日護從又不是今日的護從。這樣一來,牛車慢悠悠地駛過,陸家的車馬無一人認得這個少年郎。
少年郎跪在這裡,是因那位中年男人所罰。
之前中年男人用皮鞭將他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淋。中年男人氣呼呼:“要你何用?讓你殺一個朝廷官員,你都能被人發現蹤跡。你好好躲著吧,若是被南國的人認出來了,你就直接去頂罪好了。要是說出我們主公是誰,你的家人彆想活一人!”
扮作流民的中年男人在建業好心救援流民的士族女郎中挑來挑去,挑中了施粥最多的陳娘子。中年男人去巴結那位女郎,讓少年郎在這裡已經跪了一下午,以示懲戒。
少年郎低著頭。
暑日炎炎,身上血肉結痂,長發汗濕。少年郎唇發白,翻出白皮。又是口渴饑餓,又是渾身傷痛,心中還帶著幾分暴戾火氣。想日後事成,定要殺了那個同伴!他腦海中滿是血腥殺戮之事,一雙寒目染滿了紅血絲,忽聽得頭頂叮叮咣咣清脆幾聲,幾個銅板從天而降,扔到了他麵前。
小娘子聲音黃鸝一般甜美,聲線又低低地喚:“小哥哥,小哥哥……”
少年郎抬頭,看到車中掀著半張簾子,簾後妍麗鮮活的小女郎對他露齒而笑。她手指放在唇前噓一聲,指指那邊在哄搶飯食的流民們,再指指掉到少年郎麵前的銅板。小娘子的意思分外明顯——快些藏起來,不要讓人發現搶走了。
少年郎眼睛幾不可查地縮了一下,濃長的黑睫揚起來,依然麵無表情地看著她。
小娘子的麵容驚鴻一瞥,因車中另一女郎斥了一聲,這位小娘子就連忙放下了簾子。貴族豪車,從少年郎身前駛過。
而少年郎低頭,盯著扔在自己麵前的幾個銅錢。
良久,他才彎腰,將銅板攢到了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