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陽城中, 戰局已不太好。北國的新型火.藥威力強盛,非人力可比。南國北方諸郡已經聯合,魏將軍為統帥,但在兵馬和糧草日益減少的情況下, 想將北國打退越來越困難。
最近幾場仗, 南國兵力損失慘重, 哪怕把民兵糾集, 能上戰場的也越來越少。
糧草的問題原本可通過搶敵軍的糧來解決, 但若是無法大勝敵軍, 這個問題越來越難解決。
一場雪過後, 清理戰場,羅令妤在主帥帳篷外找到魏將軍時,魏將軍滿臉汙血,鎧甲戰袍破破爛爛, 雪霧揚撒,落在他肩上、身上。他發著呆看戰場上抬著擔架的人來來去去, 聽到身後腳步聲,魏琮回過頭, 眼神略有些遲鈍。
他慢慢說:“……羅女郎啊。”
羅令妤望向他, 柔聲:“將軍受傷了,聽說將軍發了脾氣,不讓人靠近。我來看看。”
魏琮低低笑了下, 看羅令妤裙裾也沾了血, 她纖瘦柔美, 立在粗陋的戰後場地上,如開在戰火上的豔麗玫瑰般奪目。魏琮搓了下臉,道:“……這邊不行了,南陽開始亂了。我答應過陸三郎護你周全,女郎收拾一下,準備離城吧。”
明明他們和北國的大戰,是勝了的,是占了上風的;就因為朝廷的不作為,竟被逼到了這一步。
魏琮心中滿是暴躁,又因為位高權重,心中之抑無法宣泄。
羅令妤心猛烈一沉,沒想到戰況糟糕成這樣。她卻麵上神色不變,仍然保持著溫聲細語的模樣:“我不走。將軍何必這樣沮喪,我三表哥不是潛去洛陽救人了麼?若是那位大師被救出來,北國斷了火.藥,益處到了我們這方……將軍不信我三表哥的能力麼?”
魏琮焦躁:“信不信有什麼用?羅女郎,你還不知道!再打下去,我們就要斷糧了!兵力本就越來越少,現在又下起了大雪……我們糧草一斷,陸三郎成不成功,區彆很大麼?”
冬至後的大雪,正是陸二郎夢中的時候。
羅令妤心中另有憂慮,麵對魏將軍脫口而出的問題,她又表現得冷靜得近乎冷漠:“沒有糧草,就找世家要。南陽大世家,往年存了不知多少糧。現在即便他們也開始困難,但仍比尋常人家有底氣的多。他們若湊一湊,定還能再多熬一二時日。遇到如此危急關頭,世家自然要放些血。”
魏將軍臉色微變:“……和世家為敵?!”
陸昀敢這麼做,因他背後本就是頂級豪門,但是魏琮哪來的底氣?
羅令妤眺望遠方,輕聲:“……我堂哥不是回來了麼?身負陸家、羅家兩姓血脈,合該他來做這個得罪人的人。將軍放心,我三表哥已有安排……我堂哥會幫忙的,不會讓將軍做這個惡人。”
羅令妤:“總之這些事,將軍不必擔心。將軍隻需儘力幫我表哥爭取時間就好。”
這些話,魏琮打仗這麼多年,他多想一會兒就會想通。羅令妤不過是提前點醒他。然就是這提前點醒,也讓魏琮心中頗慰。
魏琮怔然看她,見女郎睫毛上沾了雪霧,她容顏妍麗,神情充滿自信。狂風卷雪,裙裾飛揚,一片雪吹向她脖頸,她凍得瑟縮了下。發現魏琮在偷看她,她轉頭望來,唇角噙笑。她漆黑眸中的光,如野火般燃燒。她這樣美麗,越是逆境越是熱烈綻放,絲毫無尋常女郎在這時候的膽怯,愁苦。
羅令妤對他莞爾一笑,蹲下來,拖住他的手臂,開始檢查他的傷口。
魏琮不覺脫口而出:“妹妹真是格局深遠,我自愧……”
羅令妤搖頭:“不是。我隻是幫他而已。”
她來南陽前,剪陸昀的信,燒陸昀給她的舊物,那時她心裡害怕,想過離開陸昀。但她還是來找他了。見到他後,之前的猶豫都不再作數。羅令妤是個一旦下定決心、就會撞死南牆不回頭那種人,她沒什麼大義,沒什麼憐憫心……她就是想要陸昀活下去。
活著娶她。
她奢望幸福婚姻,最奢望嫁給陸昀後的婚姻。在離夢想這麼近的時候,哪怕南陽開始大雪紛飛,她也不願在這時後退一步。她在心中默念:
你說過你會活著,你說過你會娶我……你不能食言。你食言了就是害死我,我不接受那樣的命運。
……
羅令妤積極幫助軍隊處理後備糧草問題,陸昀走前果然與羅衍說過。當羅令妤找去時,羅衍披著鶴氅、帶著軍士,就在一家家地敲門,與南陽的世家談判,要求世家給糧。世家自己的糧食都不夠吃,哪裡會理會羅衍,自是應付。
羅令妤與幾個女郎在帳中給受傷軍人包紮,被她安排去盯著消息的侍女靈玉跑進來,附在她耳邊急聲:“有世家安排子弟逃離南陽,都到了城門口。羅二郎恐怕控製不住了。”
旁邊的女郎一個恍神,就見羅令妤提著裙子,跟著侍女跑了出去。女郎“哎”一聲攔人,沒攔住,她跑到帳外,想問羅令妤去哪裡。見雪地上,女郎跑得那麼快,一個眨眼就和侍女一道看不見了。
這位女郎:“……”
平時羅令妤慢悠悠的,從沒見她這麼著急啊!
羅衍和南陽幾個世家的族長在城門口對峙,對方要開城門放自家的郎君出城,羅衍卻不肯,領兵堵在城門口不讓人走。遠遠近近,衣著襤褸或粗服的尋常庶民打量著世家和軍隊這邊的衝突,衡量著什麼。
雙方爭執聲大——
“羅二郎,你莫太過分!南陽還是我範家的地盤,我範家又不是不肯給糧。隻要你放我族中幾個子弟出城,我範家緊衣縮食,也湊出你們一天所需的糧草,可否?”
“多謝範君相助。然此時不宜出城。幾家都是南陽的老牌世家,百姓都看著。你們若在這時候逃了,人心就散了……郎君你們看那些寒門百姓,他們現在還肯出力,不過是看在你們還在。”
“隻是送幾個弟子出城!”
羅衍搖頭:“這種遊戲陷阱,我們都是世家,就不必耍花招了吧?你們是看南陽無望,想拋棄這裡。我不會同意的。”
“你既是世家,你就不為我們考慮麼!南陽要兵敗了!我們要輸了!朝廷都放棄我們了……這時候不走,難道還要陪葬?你姓羅……你自己大義,當年汝陽羅氏滅族時我們也同情,也讚你們一聲英雄。但羅二郎,難道因為你們曾犧牲過,現在就要我們一起犧牲麼?”
世家幾個族長的聲音變大,擠兌羅衍。羅衍向後退了兩步,壓力漸大。
突然,馬蹄聲震地,一聲威嚴冷聲傳來:“吵什麼?!”
城門口堵著的眾人,看到一眾軍士前來,為首下馬、大步走來的,是近日駐紮南陽的潁川大將軍,衡陽王劉慕。劉慕手中抽刀,指向城門口的諸人。他身後的軍士,與他動作一致。一時間,數十鐵血錚錚的軍人抽刀而立,這些世家的族長各個煞白著臉:“你們要做什麼?!”
劉慕淡聲:“君子約定。說好不許出城,就不許出城。”
“還有,沒糧了。你們看著湊吧,起碼把明日、後日的糧湊出來。交不出來,誰也彆想離開這裡。羅二郎,這事該你負責吧?”
少年郡王眼底略微不耐,大有“這麼點兒小事竟然讓我出麵”的意思。羅衍苦笑:要震住這些世家,需要高地位。顯然,羅衍的地位並不夠高。這事若是陸三郎做最好……但是陸三郎要做的事,實在太多了。
混亂中,世家被劉慕一身寒氣所懾,竟不敢說話。劉慕身後,身量婀娜的羅令妤小跑著追來,麵容粉白。
範家的族長一下子明白了,怒視羅令妤:“羅娘子,是你去找衡陽王來?你搬救兵,對付我們?你還是不是南陽人氏,是不是南陽士族女郎?”
一時間,眾多人的目光,都落在羅令妤身上。這麼多的目光,其中怨氣、惡意甚重。劉慕皺了下眉,想他們一眾老頭子竟然威脅一個小女孩。他不動聲色地向前一步,想將羅令妤擋到身後。羅令妤卻隻是麵白了一下,意誌不改:“南陽危急,軍隊有難,你們自該供養。”
範四郎範清辰的父親範君一聲嗤笑,他素來不喜這個身份低微的孤女,兒子與此女退親後,他的嫌惡不加掩飾:“這什麼時候成了我們該做的事了?南陽兵力、糧草都不夠,是我們造成的?我們不讓你們派兵?我們的錢財糧食,不是我們賺的麼?而今,你們卻是一個欠條也不肯打,就要征走所有的糧食。我世家子弟都要供應不上了!受苦,挨餓,誰又不是!我們合該被剝削,在這時候被你們吸血?”
“汝陽羅家的家教,原來是慷他人之慨。”
劉慕眼神肅然冷下。
羅衍麵容也繃了起來。
羅令妤睫毛微微顫,看向範君:“尋常年月,世家的風光,靠的是普通百姓供養。土地、種田、經商、軍隊……都是他們在養你們。國難當頭,還是在你們自己的地盤,你們平時得到的,此時合該付出。他們已經沒有能力,你們卻還有能力……哪怕軍隊鎮壓、強迫,逼你們供糧,在這時候都是應該的。”
“隻想要平時的奢侈,國難時候不肯奉獻。天下沒有這樣的好事。”
氣氛一時沉默,緊繃,劉慕詫異地看一眼羅令妤,沒想到她能說出這種話。劉慕本身對世家沒好感,若非陸二郎總在他耳邊念叨……他沒想到,羅令妤能有這樣的認識。
羅衍也驚詫看自己的堂妹。
遠遠的,盯著他們看的百姓中,人群中爆發出一聲喝彩:“羅娘子說的好!”
“你們就該提供糧食!平時要走我們那麼多供奉,遊山玩水,這時候就窮了?不信!”
“你們不許出城!你們要是出城,我們也逃!”
範君臉漲紅,他被一個十幾歲的女郎指著鼻子罵,還被那群亂哄哄的庶民七嘴八舌地指責,何等氣怒!
他還要張口再辯,劉慕已經厭煩道:“夠了!到此為止!”
他指世家:“交糧,然後才能走。”
被堵在城門口的幾個世家族長麵麵相覷,暴風雪下,他們也不能一直僵持在此處,還被那群平民虎視眈眈地盯著。幾個老頭子湊在一起商量後,無奈地答應了劉慕的條件,願意寫下字據,給軍隊提供糧食。
劉慕腰板挺直,和羅令妤站在一處,看羅衍那邊忙著登記。天色晦晦暗了,羅令妤看那邊沒有打起來,輕輕地鬆了口氣,挪挪腳步。劉慕那邊卻來了一個軍士,在郡王的耳邊說了什麼。劉慕神色一凜,當即喊人收隊,轉身騎馬要走。
羅令妤反應極快,追去:“公子,是不是他……”
她想說“是不是他有消息了”。
劉慕打斷她的話:“我自會助他。”
他伏下身,看著馬下仰望他的女郎。女郎眸心清澈,漂亮,眼中關心的都是另一個男人。劉慕心裡微刺,還是跟她說:“有消息我會告訴你,放心。”
他確實收到了洛陽傳來的消息,他正要去看,但是他不願帶給羅令妤過分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