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低聲下氣地求她。
可是陸三郎心高氣傲,他從不求人。
他寫了一半信,寫了“紙短情長”幾個字,就揉成團扔掉。他心中喜愛她,舍不得她,還氣她要嫁彆人。但他又不肯承認,又不肯眼睜睜看著。
他去了邊關。
萬箭穿心的前一夜,陸昀喝得酩酊大醉。因新帝登基,性急而大婚,頂著朝堂的壓力,羅令妤一舉成為了皇後。如她期望的那樣。邊關將士來與陸昀攀關係,與他打聽。聽說皇後殿下是陸三郎的表妹,曾借住在陸府……
陸昀沉默著。
心中絕望至極,知一切無法挽回。
他死在了第二日的戰爭中。北軍突襲,陸三郎意誌消沉,又因宿醉而難受。他接受了那個萬箭穿心而死的結局,死前跪在人中,甚至有解脫之感——
想他這一世,看似風光,看似追慕者甚多。
可他始終沒有愛人,沒有人真的愛他。
他真恨羅令妤。
他腰間的荷包,那承載著羅令妤愛意的荷包,他始終沒看一眼。他覺她不愛他,他不願再自甘墮落,在她麵前如狗一般祈求她的愛。那份他求而不得的愛……他真恨她!
……
陸三郎自己模模糊糊的,如看旁人的戲一般。既覺得陌生,又覺得感同身受。當夢裡那個他死在萬箭穿心之下,夢中那個他心裡的失望,陸昀如遭重擊,胸口也缺了大洞一樣,往外淌著黏糊的血。
可是在夢中,又有之後的、不一樣的事情發生。
當陸三郎身死的消息傳回建業,偌大的太初宮,新的、年輕的皇後殿下正在為園中的花修剪枝條。宮女以隨意口吻說了消息,幾乎是一刹那的時間,上一刻眼中還噙著微微笑意的女郎,麵容突然就空了。
她呆立著,手中的剪子砸落在地。
片刻時間,她低著頭。宮女看不到她的神色,陸昀卻知道她在哭。
她繃著身子,眼淚滴落在地,形成一片小水窪。
她快步回了寢宮,她再忍耐不住,撲到床上,捂著口鼻,雙肩顫抖。
光線昏暗的寢宮,已經成為皇後的羅令妤在宮室中偷偷地哭泣,連一點兒聲音都不敢發出來。她心情壓抑至極,痛苦至極。她覺得自己死了一樣難受……她從未想過他會在邊關死。
她懷著自私的心,送他荷包,希望那個男人一輩子不要忘掉她。日後他娶了妻生了子,他的妻在她麵前還是要拜。她始終高他的妻一頭。他的妻見她一麵,他就會知道她的消息一次。她要他念念不忘,要他心裡有她。
羅令妤與陸昀置著那口氣,他不低頭,她就不低頭;她不低頭,他也不低頭。就慢慢地耗,他們有一輩子時間來爭這口氣。
可是她不想他死。
她的三表哥,她的風華無雙的雪臣哥哥……他不在了。
羅令妤哭泣:“陸雪臣,我恨你。”
……
陸昀猛地清醒過來,睜開眼,視線還是一片銀白。他方才感受到的那種窒息般的痛,好似做夢一樣。陸昀額上冷汗連連,想也許真的是夢。
是陸二郎含含糊糊說的那個第一個夢。
陸昀手指發麻,再次用力向外挖雪,又漸漸因呼吸不暢,而再次昏厥。
……
這一次,狂風呼嘯,迷霧滿山覆雪。
陸昀胸腹劇痛,他低下頭,看到自己腹部血淋淋地,向外流著血。他靠在山石上,動彈不得。
陸昀辨認許久,認出這是太子望山。
他好似夢到了二哥的第二個夢——他的臨死之前。
就那樣靜坐著,神誌恍惚地等死。
他心中渴望見到她,他窺得了她荷包中藏著的秘密。可是大雪連山,他見不到她。
陸昀低頭,自嘲地笑。忽而,天地漫漫,臨死前,模模糊糊的,他聽到了她的喊聲:“陸昀,陸昀——”
陸昀靠著山石,渾身僵硬,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他的生命快速地流失,地上血和雪混在一起。他想他等不到她了,也許是幻聽。他拚著最後的力氣,咬破了自己的手,就著地上的白雪,寫下了幾個字——
千秋還卿一言,愛自不移若山。
……
回望過去,念念不忘,不能相望。
陸三郎的最後時刻,孤獨地靠著山中巨石,寫下這幾個字。他覺得羅令妤不會出現,可他又疑心自己真的聽到了她的喊聲……他隻想給自己一些安慰。
他太冷了。
雪覆在眼睫上,陸昀閉上眼。
他再次聽到遙遙的女聲:“陸昀你在哪兒——”
陸昀輕輕的,呢喃著。隔著許多距離,知道她也許不在,也許她聽不到。他隻是說給自己:“令妤……”
他卻又無話可說。
失望,期盼。懇求,拒絕。
他心中不甘,不願就這樣死。可是他已經沒有辦法。即使她出現,以他現在狀況,他也活不下去。
是以,即便她的呼喊聲越來越近,他也始終沒吭聲,沒回應。
因為必死。因為不想她看到自己如何死的。他覺得對不起她,讓她白白喜愛他一場……到最後,她那榮華富貴的夢,幾乎被他斷了路。
是他害了她。
……
而女郎終找到了死後的他,她抱著他大哭,淚水埋在他頸間。
陸昀靜靜地看著,看著羅令妤哭泣、痛苦,最後回到建業。她難過十分,誰也不願再嫁。
漫漫長夜,五彩琉璃。他靜靜的看著這一切,好像這一切真的發生在他眼前一樣。陸昀垂目,想到:
無論這是誰的夢,誰的夢都好,他希望在沒有自己的世界,羅令妤能夠忘了自己,開心一些。
……
“陸昀、陸昀——”天地間女郎的喊聲,再一次盈滿。
夢裡跌宕,遊晃數年,時間過去了很久,再也沒有她和他。現實中,陸昀渾渾噩噩的,口鼻間堵了雪,顫顫睜開眼,隱約覺得自己聽到了羅令妤的聲音。
夢與現實短暫讓他大腦混亂,讓他分不清哪個真哪個假。可是他聽到了她的聲音,他沉默著。
想到夢裡她的落淚、清愁。
他再次握緊腰間的荷包,想他不能死。
誰的夢都好,他不能死,不能讓羅令妤失去希望。
渾身動彈不得陸三郎被埋在雪下,拚著最後力氣,他大聲喊出話:“令妤……救命……救命——”
……
一共半個時辰,從雪崩到救出人。
羅令妤疑似聽到了微弱的郎君的聲音,她抓著身邊的人就要人去救。身邊的人卻不信她,因他們都沒有聽到什麼。他們同情看羅令妤,懷疑女郎是憂思過重,從而幻聽。
陸三郎的事,對她打擊太大。女郎真是可憐。
羅令妤卻不覺得,她覺得一定是陸昀在求救。哪怕不是,她也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
女郎拖拽著人,強迫人跟著她走:“就是陸昀……就是三表哥,我不會聽錯的,我不會聽不出他的聲音了……”
在羅令妤的堅持下,被她用美色所誘,幾個軍士無奈地跟著她去一個方向救人。讓人意外震驚,女郎跪在地上,和他們一起刨地上的雪。他們什麼也沒摸到,女郎身子卻輕微一震,喊道:“是他,是他——快!”
她的聲音一下子急促,冷靜的神情一下子變了。
羅令妤和幾個人合力,真的從雪下拖出了陸昀。他們挖出的地方,有一個小洞,雪洞上滴著血,當是陸昀自救留下。其他人去看陸昀挖出的那個洞,看陸昀指甲上的血。他們紛紛誇讚:“陸參軍找到逆流而上的方向了?竟想著用血判斷方向?不愧是參軍。”
羅令妤渾然未聽。
她盯著陸昀閉目而睡、渾身冰霜的樣子,她睫毛上的水眨下。唇揚了揚,似想笑。然而女郎臟兮兮地跪坐在地,臉上隻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羅令妤崩潰了一般,撲過去抱緊他僵硬的身體。
她的臉埋入他頸窩,她啜泣著:“我就知道是你,我知道是你……他們說我聽錯了,可我知道不是的……雪臣哥哥,嗚嗚嗚……”
……
“我恨死你了嗚嗚嗚!”
“你答應了我什麼!你明明答應了我——”
郎君被抱著哭。她灼燙的淚落入他頸窩處,他冰冷的肌肉被凍得厲害,此時卻輕輕一顫。被她握住的手指,輕微地動了一下。女郎僵了一下,發覺自己抓著的郎君的手腕動了動,他反過手,冰涼的指腹貼在她腕間,輕輕揉著。
羅令妤俯下,看他睫毛晃然,慢慢抬目。
他被抱在她懷中,麵上還覆著霜。郎君眸子黑泠泠的,虛弱的,衝她露出一個笑容——
“……對不起……還有,好久不見。”
……
無論是不是做夢,是真是假。
真的,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