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1(1 / 2)

天地闃寂, 之後輕微的“哢擦”一聲, 極為細碎,如同雪壓斷樹枝的聲音。陸昀猛然回頭, 山間大霧被衝力打開, 隨之鋪開卷來的,如雪浪般奔湧的,便是“雪崩”。

浩然,無邊。

陸昀怒吼:“分開跑——”

腦中電光火石一刹那, 身子不複平時的散漫, 繃緊全身肌肉,以最快速向外逃。但整座山都被這飛瀉而下的洪水般的雪覆蓋, 天地格外靜,隻能聽到自己的呼吸。陸昀在雪地中幾縱幾躍, 速已極快,但到底難比雪山崩塌之速。

當大力從後衝刷向他的脊骨,陸昀隻來得及臥倒在地身子一轉,袖子抬起以阻擋之勢擋在麵和胸前。他的脊骨逃過一劫,沒有被壓斷。但那撲卷而來的衝力埋沒了他, 眼前大片雪白,身子便被卷入其中。

天地旋轉,失去了意識。

……

再有意識時,便是以側臥姿勢, 埋在雪下。渾身劇痛, 周身發麻, 冰凍寒意和流失的空氣危機,都向陸昀襲去。

胸口一陣一陣的悶痛。

手臂痛得厲害,因手臂向上撐擋住上方聚起的雪的姿勢維持得太久,現在幾乎動不了。

陸昀喊了兩聲:“有人麼?”

隻有他自己的呼吸聲。

他想動彈,可是動不了。

陸昀閉目,平緩自己心中的焦慮,讓自己冷靜下來。

他心中同時苦笑,想原來這就是死劫。他千算萬算,還是輸給了上天,輸給了自己的自負。他猜過無數自己的死劫,沒想到最後敗給大自然。總覺得積極應對,會扭轉一切,事情拐了個彎,他依然是臨死最近。

令妤該氣死他了吧?

若是他……令妤……

他隻是模模糊糊地想了一瞬,就強迫性地逼自己不要再想那些。眼下最重要的,是自救。

陸昀之前在和敵軍的打鬥中就受了些傷,他慢慢折自己擋在身前護住身體要害處的手臂。慢慢的,手放到唇邊,輕輕咬了一下,手指上滲滲滴下了血。陸昀睫毛微微顫,睜目時借著雪光,盯著手指上血滴下的方向。

血滴在他臉上。

讓一張清冷白淨的麵容因沾血而妖冶。

陸昀卻靠著手指上血流的方向,判斷出了雪從上到下埋下的方向。自救當是逆流而上,他判斷出那個方向後,就調動周身的力氣,向那個方向挖開蓬鬆的雪,挖出一個洞。他如遊水般,一點點,向外攀爬。

陸昀知道自己必須儘快。

隨著時日推移,這些蓬鬆的雪會聚起,會變硬。到那時,他體力耗儘,這裡空氣也無,想要挖開凝固成硬物疙瘩的雪,完全不可能。

陸昀判斷,隻要半個時辰他出不去,得不到救,今日就是他的死期。

……

可這並不是必死之路。

天下無必死之局,哪怕九死一生,上天仍會給留出那一生的希望。

雪崩發生後,浩蕩覆蓋整座山,無視敵友,不管是衡陽王這邊的軍隊,還是洛陽太守那邊的北國兵馬,都被埋了。唯一的慶幸,是這裡是南國的地盤,隻有南國人自己選擇救不救人的可能,南國軍隊尚有一線希望,北國軍隊已是全軍覆滅之局。

在山下搭起帳篷,最早得救的是幾個本就快逃下山的名士,其中包括那位火.藥大師。幾人一路被兵士護著,發生雪崩未曾危及到他們,他們被安排去休息,回頭看雲霧繚繞的雪山,隻覺一陣後怕。

魏將軍那邊還沒得到消息,羅令妤已命令在先:“快,先上山救人!派人去與周郎說一聲,讓周郎派人,來這邊幫忙。”

她勉強安排了救人的事情,可她語速飛快,臉色驟白,她的心已經飛離了這裡。無人能勸羅令妤,當女郎提著裙子跑到那些要上山救人的兵士麵前,要跟著他們一同上山救人時,眾人皆驚,且攔:“山上還有發生雪崩的危險……女郎柔弱……”

羅令妤打斷:“你們不用管我!我身體很好,我很少生病。我雖然看著柔弱,但那不過是裝模作樣,我實則強悍……”

眾人:“……”

羅令妤:“你們不用照顧我,不用管我!”

美麗的女郎睜著美眸,眸中水潤含情,懇求地望著郎君。她這樣的美人,世間幾乎沒有郎君拒絕得了她。

一人仍遲疑:“若是為了三郎,我們自己可……”

羅令妤:“我是最擔心他的,我最了解他……讓我去吧,讓我去吧!”

她心中哽咽。

她其實不在意彆的人。

管他們去死。

她隻在乎陸昀。他平安,她才有心思沽名釣譽;他不能平安,她沽名釣譽,又是釣給誰看。她始終希望的,是能在陸昀心中不一樣,是她對他來說與眾不同,他看到她好的一麵。

不要隻盯著她的缺點看。

不要總覺得她是小人。

她要嫁給他的。她的未婚夫君,豈能死了?

……

軍士們拗不過羅令妤。

羅女郎心性堅定,任他們如何勸說也不肯放棄上山。她還口齒伶俐,能將眾人不同的意見一一說服說順。她保證不拖累人,保證再發生雪崩不會尋死。她可憐無比,說她一定要找到陸昀。

眾人心軟同意。

羅令妤跌跌撞撞的,與眾人在山間彳亍。那山間霧若散未散,女郎紅氅白衣,裙裾漫上泥濘。她與人扒著雪,她四顧張望,手放於唇邊大喊:“陸昀,陸昀……咳咳,陸昀——”

風灌入口腔,被嗆得胸悶。

羅令妤撲在地上,一覺得有動靜,她就去扒雪,拚了命地挖雪,要把下麵的人救出來。每每看到救出的不是陸昀,羅令妤就難掩心中之失望。

失望,無比的失望。

她是這樣自私,她的心是這麼小。如果不是陸昀,是其他任何人,對她來說都沒有區彆。

她隻能如無頭蠅子一般,不放過任何可能。她跪在地上,幾是匍匐向前爬著。手碰到冰冷的雪,眼睜睜看到救出的人一個個成了屍體。她心中崩塌,也下起了一場雪崩。

麵上隻是不做出來。

女郎捂嘴,淚掉如珠,絕望般的:“陸昀——你在哪兒?!你答應過我的……”

……

她說“千秋要君一言,願愛不移若山。”

他當時笑著說“好”,說會給她答複。

她還能等到這答複麼?

她不要陸二郎的那個夢——她從建業一路奔至南陽,她是為了嫁給他,她不是想驗證那個夢。

……

空氣越來越稀薄,挖出了一截,沒有了力氣,卻還是聽不到外麵的聲音,感覺不到人聲。

陸昀喘著氣,停了下來。他不能不要命,不能讓自己徹底呼吸不到。他沾了血的手向下,摸到自己腰下與玉佩係在一處的荷包。那個繡工一般的荷包,當是羅令妤送他的那個。

陸昀輕輕地歎氣,手指上的血滴在荷包上。他細致地摩挲著那繡工,心神模模糊糊的,漸漸不清。

知道自己斷斷續續、混混沌沌的,好似做一個夢。

……

他恍惚看到星如光轉,夜涼如水。

他在屋中看書,聽到叩門聲。門口站著一個戴著兜帽的女郎,舍中的光照來,她摘下兜帽,露出自己妍麗的麵容,當是羅令妤。她站在舍外燈籠下的微光中,燈籠被風吹得輕晃,那光落在她臉上,便如水波般,一重重。

開門的陸三郎束著小冠,一身輕雲紋錦袍。他垂目,看到女郎裙裾落梅般曳在地。陸三郎的麵容卻很冷,很淡。他冷漠得如無情般:“你來乾什麼?”

羅令妤輕聲:“他們說你明日出征,要離開建業,我來送你。”

陸昀眉一揚,語氣微嘲:“不敢讓衡陽王妃送我。”

羅令妤如沒聽到一般,她睫毛顫了下,落下一個哀愁的陰影。陸昀心中空落,又痛得難受。他手動了動,想要扯過她來抱著,卻見她伸手,姿態放到最低,將手中的荷包遞送而來。

羅令妤麵上神情頗為勉強,低聲:“我求的開善寺大師畫的符,佑人平安。我送給你,就……當我最後還你吧。”

陸昀身子猛地一僵,卻動也不動。

她向前走一步,顫顫伸手,手指尖碰到他的腰。她目中濕潤,伸手將這個荷包係到他腰下。她的指甲拂過自己繡的荷包,她將自己的心意藏在裡麵。而她失落的,茫然的,她不知他會不會知道。

她不想嫁衡陽王,她是被範清辰恐嚇,又撞破了衡陽王想謀殺帝君的事,還不想連累陸昀……她不想連累陸昀,可她心裡又微弱地有著期盼。

羅令妤低下頭,眼中含淚。她聲音卻平靜:“我就要嫁衡陽王了,婚後我不能讓我的夫君疑我。你也不要再來找我,不要和我私下會麵。你我好歹相識一場,望你不要阻我前程,毀我聲譽。衡陽王得陛下寵愛,日後說不得有望稱帝,那我便是皇後……今夜最後一次見麵,希望你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你我的關係。”

陸昀諷笑:“我阻你前程?”

他向前一步,她便在他的陰影下後退。他猛地伸手,拽住她手腕。他將她壓在廊下軒楹前,鼻梁與她冰涼麵孔相挨。他冷聲:“你竟說我阻你前程……你便那樣喜歡榮華富貴,那樣想嫁人?”

羅令妤硬著心腸,閉目:“是!”

陸昀逼問她:“那我便是沒有麼?!”

羅令妤:“……你無法讓我當後!我就是想要至高無上,想要……唔!陸昀……陸昀……”

她的唇被堵住。

他俯下來親她。

緊抱住她的腰擁吻她。

芭蕉葉涼,光華如水,陸三郎熱烈地親吻她,擁抱她。他扣著她的手腕,任她在懷中捶打他。他不想放開她,他心中氣怒,知道這是最後一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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