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1(1 / 2)

夜儘天明, 天光雲翳微灰, 寒風凜冽刺骨。老皇帝說完那話,便坐入了坐輦中,閉上了眼。數位將軍去向老皇帝彙報建業情況, 而原地的陳王劉俶,他神色僵硬的,回頭看向被手下圍在中間的衡陽王劉慕。

被手下關心, 身上也紮了大大小小的傷, 但少年滿不在乎, 難得的, 他心情非常不錯。自以為自己和兄長的關係得到修複, 自以為曾經疼愛他的皇兄回來了……劉俶看著他那樣輕鬆大笑的樣子,心臟再次抽了一下。

劉俶是知道皇帝有多無情的,這位皇帝陛下當年為了帝位犧牲了太多東西,感情於他更是奢侈。好不容易成為帝王,自然要享受之前奢望的一切,是以鋪張, 奢華, 好色,又求仙問道。獨獨, 不在乎什麼感情,自然更不在乎劉慕了。

……堂堂一介郡王, 且方才從敵寇手中救出了皇帝, 得到的回報, 居然是因為皇帝怕自己丟人的事為人儘知,是以要殺了劉慕?

“父皇,父皇——”

陳王如雕塑般沉默屹立之時,劉慕察覺到劉俶那微妙的眼神,隔著人群,少年看了過來,目露無知疑問色。劉俶靜立著,大批軍隊在他這邊,他掌著整個司馬寺。但是殺劉慕這個命令,太難下了。

太不值得了。

俘虜被押,北人投降,正是陳王微微抗拒之時,再有塵土卷起,由遠而近,趙王劉槐姍姍來此。劉槐撲通從馬上滾下,狼狽地在地上摔了一跤,一臉悲色滿目含淚。身在帝王家,誰的演技比誰差?一把推開礙事的劉俶,劉槐撲到老皇帝的車駕前,情真意切地哭訴:“兒臣大意,救駕來遲,父皇勿怪……”

“公子,公子!”陳王劉俶身邊的幕僚催促著殿下。殿下容色秀美,行事卻向來果斷,此次怎麼趙王都來了,殿下仍沒有拿下衡陽王?

“怎麼了?”劉慕終於覺得劉俶的眼神不對了,他推開人群,走向這個侄子。

劉慕以為劉俶怪異的眼神是因為發現北國敵軍還有什麼圖謀,劉慕自然當仁不讓地過來。不想劉俶沉默著,身邊那幕僚聲音急促的:“公子,公子!”

——公子請快些下令,彆忘了旁邊還有個趙王等著洗白自己搶功勞!

但劉俶遲遲不下令:在北軍虎視眈眈、南國急需人才之際,因為帝王的個人喜好,犧牲一個擅領兵作戰的郡王,太不值得。

“陳王,陛下讓屬下來問你,怎麼了?可有什麼疑問?”一位將軍擠到了陳王劉俶身邊。

“籲——”眾馬奔來如雷,紅日滾滾,很快到了近前。為首青年姿態瀟灑地跳下馬,在侍從的跟隨下前來拜見受驚的皇帝陛下。看到趙王躲閃的眼神,他雋逸不凡的麵容上神色玩味,稍微一頓。

緊接著,不急不緩,陸昀向劉俶瞥了一眼。

劉俶一凜。他抬目,眸心如暮色後,子夜幽涼,看向對麵的劉慕。劉慕在這樣眼神的不斷暗示下,終於有些察覺,他向後不動聲色地退開。

劉俶開口:“拿下。”

身邊人早已在等這個命令,陳王話一開口,眾人如虎般向劉慕與劉慕的親隨們撲去。劉慕的親隨們一陣驚愕,劉慕眼睛猛地一縮。當即反抗,當即抬臂,劉慕怒吼:“劉俶——”

然他隻是叫了劉俶的名字,就反應過來,眼神微弱空洞,不可置信地向帝王的車輦方向看去。升起來的日光刺得少年眼睛陣痛,他耳邊好似還回蕩著“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的話,現實中,他的皇兄再一次對他舉起了武器……

劉慕喃聲:“為什麼……”

劉俶心中沉甸甸,看那少年初時反抗,很快被軍士押下,跪了下去。膝蓋磕在冰冷厚實的土地上,帝王的車輦抬起,浩浩蕩蕩一行人回返建業。連那個與北人私通的趙王在這時都沒有事發出事,才舍命救了皇帝陛下的劉慕卻被方才還一起合作的軍士押住了。

劉慕怒吼:“為什麼?!”

“我做錯了什麼?”

“到底要我怎樣?!”

劉俶彆過眼,漠然地吩咐:“拿下衡陽王。北人於建業,鬨事,此事徹查,需擒拿衡陽王,問話。”

他的幕僚:“公子!”

陛下下的令明明是當場格殺,何必多此一舉?多此一舉,劉慕不會領情,陛下又會怪罪。公子何必將這種皇家的糟心恩怨扯到自己身上?

劉俶沒解釋。他睫毛濃長,容色偏秀,但他內心冷而強,少有優柔寡斷之時。一旦做了決定,就會執行下去。

劉俶不願殺衡陽王。衡陽王是將才,南國需要他。因為帝王一席話就殺了衡陽王,劉俶不情願。

但所有人盯著,他沒有理由當場放了衡陽王。那是落人口實,給自己找麻煩。

隻有先將人關著,可用“大庭廣眾無法當場反目”這樣的借口先糊弄陛下。劉俶不動手,這個壞人也會有其他人迫不及待地接手。為保護劉慕性命,劉俶隻能先將事攬到自己身上。

劉俶從來不怕麻煩,也不躲避利害,他思考的,從來都是如何對南國更好。

下了命令,劉慕蒼白著臉、怔然被軍士帶走。他的隨從們震怒,破口大罵,然陳王不為所動,唾麵自乾。陳王隻回頭望了陸三郎一眼,陸三郎微微一笑。

這對好友交換了一個眼神,劉俶明白自己被陸昀坑了——這種場麵,恐怕就是陸昀要他麵對的。直視皇帝的狠心,趙王的野心,劉慕的無辜,還有南國那搖搖不安的未來。

劉俶沒說話,他冷著臉上馬,心中對陸昀難免有些怨氣。氣他何以如此坑自己?上馬後,眾軍跟隨回城,鐵騎當行時,劉俶忽聽到馬官鈴聲一動,向一個方向晃了一下。他側頭,看到側後方不過十丈,氣喘籲籲立著一個老頭子。

那老頭子一身麻衣草鞋,跑得太累,狼狽如逃難難民一般。老頭子手扶著樹喘氣,旁邊還跟著一個背著包袱的小廝。老頭子滿麵滄桑皺紋,茫然又錯愕地看著這一切。

他脫口而出:“公子——”

被軍士關押的劉慕渾身一震,抬頭,目光敏銳,一下子看到了孔先生。孔先生與他一起回都,但孔先生年邁跟不上他,隻能坐車在後拚命趕路。孔先生好不容易追上來,卻親眼看到所有人被拿下。

劉慕一下子顧不上自怨自艾,他大吼:“走——”

他寒著臉:“孤辭退你了,你聽太後的話監視孤這麼多年。孤早就受夠了,滾吧!不要再讓孤看到你!”

孔先生身子一抖,渾濁目光似刺痛般縮了一下。他看出眼下情況不對,他向後退了一步,但是年老體衰,他意識到自己躲不過,隻好停了下來。

孔先生哆嗦著往前邁步:“陳王殿下,不知我家公子哪裡得罪了你,他年紀小脾氣爆,做錯了事也不知道,求殿下網開一麵……”

劉慕大罵:“老匹夫,誰要你求情?!滾滾滾,你以為孤不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老匹夫滾開,不要擋路!”

孔先生繼續求陳王:“殿下……”

老頭子哀求,少年罵罵咧咧,目中皆紅,身子發抖。此情誼,比他父皇那鐵石心腸,不知深了多少。劉俶靜靜地看著,慢慢道:“何以老叟擋路?讓開,莫誤孤回城。”

身邊人:“公子,他分明是……”

劉俶:“我分不清麼,用你提醒?”

劉俶素來冷漠,話少。因話少,每句說出都是重量,不容人反駁,與他撕扯。下屬們無奈地讓路,看陳王殿下騎馬走過,他們明知那老頭子應該拿下,卻隻能放過。

劉慕鬆了口氣。

劉俶馭馬而過時,聽到少年極低的一聲:“謝謝。”

劉俶臉驟得繃起,極為難看——行此惡事,得人一聲道謝,何等羞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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