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被她喊叫的煩躁,下意識揚起手來,揮了下去。
隻聽見清脆的一聲響,貞貴妃竟是被打得腦袋一偏,臉頰霎時間浮現出火辣辣的灼痛來。
她緩緩轉過頭來,含淚的雙眸不可置信地對上皇帝微怔的神情:“……皇上?”
進宮二十餘載,皇帝連跟她大聲說話都未曾有過,如今竟是因為顧休休言兩語,不相信她便罷了,還為了那所謂的證據,動手打了她?
貞貴妃怒極反笑,神色淒慘:“皇上,您不信臣妾,那臣妾便以死明誌,以證清白——”
說著,她在眾人都未反應過來之前,便朝著佛苑的牆麵上撞去。
那動作又快又狠,顯然是帶著必死的決心去撞牆的,但李嬤嬤在貞貴妃身邊伺候已久,怎會瞧不出她的用意,幾乎是在貞貴妃撞牆的一瞬間,李嬤嬤便撲上去攔了。
在嘈雜吵鬨的喊叫聲中,貞貴妃一頭撞在了佛苑的牆麵上。隻聽見李嬤嬤一聲尖叫,她額間撞得血肉模糊,鮮血直流,帶著怨色的雙眸淒然看向一臉震驚的皇帝,而後緩緩癱軟了下去。
幾乎是下一瞬,皇帝反應了過來,他慌亂著,兩步邁了過去,將倒地不起的貞貴妃扶了起來,仰頭吼道:“禦醫,宣禦醫來——”
佛苑內霎時間亂作一團,方才看好戲的女郎們紛紛散開,生怕皇帝一會將貞貴妃撞牆的罪責遷怒到她們身上。
女郎們散亂擁擠,竟是險些踩踏到跪在地上的顧休休,元容不知何時走到了她身前,擋住了人流:“先起身。”
貞貴妃看似撞得用力,卻其實存了幾分力度,自然是撞不死了,隻是額頭上傷口瞧著血肉模糊有些駭人。
想必皇帝一時半會是沒心思管顧休休了。
她跪得久了,小腿已是被壓麻了,起了兩下都沒站起來,正要緩一緩再起,眼前卻伸來了一隻蒼白無血色的手掌。
顧休休抬頭看去——元容倒沒有看著她,隻是極其自然的將手臂伸到她麵前,雙眸似是在望著遠處。
她遲疑了一下,緩緩地,將手指輕放在了他的掌心中。他的手掌很涼,掌心處隻有她指尖落下的那一塊,微微散發著暖意。
明明沒有看著她,卻在指尖落下的那一瞬合上了手掌,輕輕握住她的小手,沒怎麼用力,便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
他很快就鬆開了她的手,就像從未觸碰過她那樣,隻是掌心處仍留存著她指尖的溫度,在一片冰寒中,顯得那樣灼熱。
顧休休看向貞貴妃,見那額間嘩啦啦的冒血,雖然知道貞貴妃不會真的一頭撞死,卻仍是顯得有些沉默。
她卻是給忘記了,後宮女人必備的件套,一哭二鬨撞牆。
手段是老套了些,但架不住對皇帝好使。
這一撞下去,怕是又將皇帝的憐惜之情撞了出來,指不定此刻在心裡如何自責內疚,想著定是他錯怪了她,她才會以死明誌。
顧休休冷笑一聲,往前走去。
貞貴妃會撞牆,她也會撞。證據擺在眼前,貞貴妃卻想借著撞牆洗白自己,簡直是可笑。
誰弱誰有理嗎?
那貞貴妃背後有謝家,她背後亦是有顧家,好歹她父親是永安侯,兄長是定北將軍,若是想此事就此作罷,也要瞧瞧她父兄同不同意!
顧休休正要加快步伐,腕上卻倏忽被人攥住。她腳步頓了一下,感受到腕間傳來的微寒之意,不用回頭,也知道身後是誰了。
元容微微俯下身,在她右耳一側垂首,輕聲道:“傻不傻,撞牆可是要留疤的……”
他低低的嗓音,清泠又寡淡。淡淡的草藥味,並著他說話時,鼻息間噴灑出的溫熱氣息,近在咫尺,縈繞在她耳畔邊,臉頰上。
顧休休感覺像是有什麼電流從耳廓中向大腦傳去,她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識屏住了呼吸,但即便如此,他的氣息仍是絲絲縷縷向外滲透著,仿佛將她整個人都包裹了住。
待她回過神來,元容已是鬆開了她,朝著皇帝和貞貴妃的方向走去。
他的步伐不疾不徐,悠然地像是在自家後花園散步,停在神色緊繃的皇帝身前,嗓音清潤如醴泉:“父皇,禦醫未至,兒臣隨身帶著凝血的藥,不如先喂貞貴妃服用一顆?”
皇帝來不及多想,連忙招手,道:“快,快拿給她服用!”
元容俯下身子,叩著貞貴妃緊閉著的朱唇,正要將手裡的藥丸放進去,卻被李嬤嬤喝住:“皇上,此藥來路不清,豈能胡亂服用?”
他動作一頓,慢裡斯條地抬起頭,看著李嬤嬤笑道:“李嬤嬤的意思是……孤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暗害貞貴妃?”
李嬤嬤被噎了一下,見皇帝投來不悅的視線,隻好噤了聲。
元容將黑漆漆的藥丸放在了貞貴妃齒間,叩在她下頜上的手掌輕輕一抬,貞貴妃便被動地將藥丸吞咽了下去。
果然如他所言,服用下漆黑的藥丸後,貞貴妃血肉模糊的額間,竟是神奇地止住了血。
皇帝鬆了口氣,將貞貴妃從地上抱了起來,正準備離開,卻聽見元容問道:“父皇以為,今日這事是否與永寧寺住持有關?”
“……永寧寺住持?”皇帝腳步頓了一下,視線在人群中搜尋了一會,停在那目光惶恐的住持身上。
住持哪裡想得到,顧休休這樣有本事,竟能將心思縝密,手段狠辣的貞貴妃,逼到撞牆以死明誌,自證清白的地步。
若是早知如此,他定是不會助紂為虐,幫著貞貴妃栽贓陷害顧休休的。
如今突然被太子點到姓名,他心裡驚恐萬分,偏偏麵上還要裝作鎮靜的模樣,勉強撚著手中的蓮花佛珠,走到皇帝麵前:“老衲乃是方外之人,已是斬斷七情六欲,斷了紅塵往事。此事怎會與老衲有關,老衲聽不懂殿下之意。”
“方外之人?”元容不緊不慢地笑了起來,似是漫不經心道:“既然貞貴妃以死明誌,此事約莫是與貞貴妃也無關了。”
“不是貞貴妃,又不是宸妃與顧家女郎,那幕後黑手怎麼就偏偏選了住持……這位斷情絕愛的方外之人,作為誣陷貞貴妃的私通對象?”
原本誰也沒往永寧寺的住持身上想,隻當他是無辜被牽連進來的受害者。此刻被元容這樣隨意一點,卻是恍然大悟——怎麼幕後黑手就選了住持這個跟貞貴妃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的人,成了貞貴妃的私通對象?
再往深了一想,為何貞貴妃的肚兜和冰硯會失竊,又為何失竊之物會重新出現在貞貴妃的寮房內?
倘若貞貴妃是清白的,那住持就成了最有嫌疑的人——住持掌管著永寧寺,支開旁人,進出嬪妃所居的寮房再是容易不過了。
皇帝顯然也是這樣想的,他皺緊了眉頭,上下打量了住持一番,沉聲道:“來人!仔細搜查永寧寺住持的居所!”
太監已是第次領命去搜查,雖然是暮秋微寒,卻還是忙出了一身汗。他不敢怠慢,連忙率著十餘個侍衛,疾步前去住持的居所搜查。
此時的住持,額間和後背已是滲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他又慌又亂,撚著佛珠的手指抖如糠篩。
不用旁人動什麼手腳,那貞貴妃前些日子譴人給他送來的金銀珠寶,還沒來得及拿去錢莊兌換儲存,如今都藏在他床榻下——放在旁的地方不夠安心,自然是要放在眼皮子底下看著,左右也沒人會進出他的住處。
更何況,他褥子底下還藏著幾條女子的肚兜,那是貞貴妃給他送的歌姬美人,他偷偷纂養在了離永寧寺不遠的茶館裡,叫那幾個女子偽裝成賣茶女。
他五日就會尋了借口去茶館裡,與她們歡好嬉戲,但平日在寺廟中憋得苦悶,便取了她們幾人的貼身衣物,壓在枕頭下,藏在褥子裡,以供夜晚寂寞時自我消遣。
誰料貞貴妃做了這個圈套,沒將顧休休套進去,現在卻要將他搭進去了!
原本住持還抱著一絲希望,盼著太監搜查得不仔細,便能將床榻下的金銀珠寶與褥子裡的肚兜忽略掉,不想太監敏銳又細心,連他壓在衣櫃裡日未洗的鞋襪都搜羅了出來。
當太監捧著數條女子豔色肚兜,並著侍衛抬得一整箱金銀珠寶出現在皇帝麵前時,將佛苑裡的眾人都看呆了。
住持當即嚇得雙腿發顫,再也顧不得什麼形象,小腿肚子一軟,就癱倒在了地上:“皇上,老衲不知這是何物,是有人想要栽贓老衲……”
皇帝也不是傻子,瞧住持哆嗦打顫的心虛模樣,便知道那箱子金銀珠寶並著數條肚兜,都與住持脫不了乾係。
他今日聽到訴冤求饒的話,已是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皇帝原本就煩悶不堪,此刻看到住持藏汙納垢,竟然私下斂財愛色,比那洛陽城裡的紈絝子弟還會浪蕩,頓時火冒丈。
他兩步走過去,將裝著金銀珠寶的箱子挑開,本以為是住持私吞了香火錢,卻不成想,在箱子裡看到了一支眼熟的珠釵。
那是皇帝半年多前送給貞貴妃的珠釵,倒也不是什麼名貴值錢的玩意。隻是他在江南一片微服私訪時,看到了這支荷花樣式的珠釵,覺得樣式特彆,與貞貴妃甚是相配,便買了下來,回宮後贈給了貞貴妃。
再往下翻找,皇帝又瞧見了不少眼熟的物件,皆是許久之前賞賜或贈給貞貴妃的珠寶。
他一下明了,這箱子金銀珠寶,怕是貞貴妃送給住持的。
貞貴妃為何給永寧寺的住持送禮?
皇帝想起往年來永寧寺上香禮佛時,每每解簽或是向住持詢問北魏來年的氣運如何,住持都會狀似無意的帶一句貞貴妃。
道是貞貴妃乃天命之女,有此女伴在身側,能令他事事順意,北魏也會越發昌盛繁榮。
原來貞貴妃早就勾結上了住持,而那所謂的天命之女,也不過是貞貴妃拿金銀珠寶賄賂住持,得來的美言。
皇帝頸間凸起道道青筋,看著懷中血流滿麵的貞貴妃,竟是生出了想要掐死她的衝動。
什麼以死明誌,怕不是擔心失寵,這才劍走偏鋒,想要用撞牆來挽回他的心意。
可惡!這該死的貞貴妃,竟是一而再再而的利用他的真心,將他當做無知小兒來蒙騙欺瞞!
“殺了,將這斂財斂色的老東西拖出去殺了!”皇帝神色猙獰,將暈厥的貞貴妃扔給了太監,隻留下這一句話,便匆匆離去。
看著皇帝離開時怒不可遏的身影,住持竟是驚嚇過度,當場暈厥了過去,被幾個侍衛連拉帶扯拖了出去。
那邊李嬤嬤也不好受——每年送給住持的金銀珠寶都是她親自挑選,而後裝箱送到永寧寺來。
貞貴妃自是叮囑過她,不要碰禦賜之物,但她擅作主張,將貞貴妃從來不戴,可以在市麵上流通換錢的珠寶,都一並充數送給了住持。
誰料這一箱珠寶,竟是將貞貴妃給害慘了!
佛苑內一片混亂。
而罪魁禍首的元容卻毫不自知,走回了顧休休身邊,牽著她的手腕,往佛苑外走去。
顧休休神色仍有些恍惚,她隻知道貞貴妃與住持私下裡有勾結,卻並不清楚兩人如何勾結。
方才沒有將主持牽扯進去,就是怕事情太過複雜,又沒有確鑿的證據可以證明兩人勾結的關係,牽扯過多,反而容易讓貞貴妃鑽漏子。
沒想到,元容不過言兩語,竟是扭轉了局麵,不但讓住持遭受了製裁,還讓貞貴妃再次失去聖心。
若是貞貴妃醒來後,知道自己撞牆那一下白遭了罪,到底還是被皇帝嫌棄厭惡了,大抵是要氣得原地升天。
兩人走出去老遠,直到周圍沒了旁人,元容才停住了腳步。
顧休休回過神來,眸中是掩不住的暢快,她反手握住元容的衣袖,忍不住詢問道:“殿下,你如何知道永寧寺的住持,將貞貴妃送的金銀珠寶藏在了住處……”
“還有那女子的肚兜是怎麼回事?”
她雙手都握在他的小臂上,玲瓏小巧的掌心下散發著滾燙的溫度,隔著幾層厚實的布料,亦是無法阻擋,向著小臂的四周慢慢地延展開。
元容低垂著眸,看向她皙白的小手。
還未來得及開口解釋,顧休休又想起了什麼,好奇道:“殿下方才給貞貴妃喂得是什麼?”她看著不像是什麼止血的藥丸。
在她疑惑的眼神下,元容輕啟薄唇,緩緩道:“瀉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