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宮變(1 / 2)

五黃六月,京師赤炎。

午時末,正是一日之中暑氣蒸騰最盛之時,那金碧輝煌的龍樓鳳殿亦不能幸免被滔天熱浪襲卷。

夏日可畏,蟬鳴聲聲陣陣,不絕於耳,巍峨禁宮也被蟬鳴所充斥,擾得人燥意更甚。

然內廷正殿附近卻是一片寂靜,聞不到一聲蟬鳴,帝王寢宮前曆來禁栽大樹,而附近一片的夏蟬早在半月之前第一聲鳴響起之時便被小內侍們捕了乾淨,生怕擾了天家的清淨。

帝寢重地,四圍靜得連一丁點兒響動都不曾有,靜得讓人心慌。

此時的寢宮四圍皆被身披鐵甲手持利刃的禁軍層層圍住,密不透風。

華麗沉重的殿門“吱呀”一聲緩緩打開,從裡魚貫而出三個手持空托盤的小宮女。

她們自殿裡出來,在夾道兩邊渾身煞氣的禁軍衛銳利的注視下,個個都將自己的腦袋埋得低低的,連呼吸都不敢放重了,加快腳步匆匆退下。

內侍們三日前早已將承乾宮殿外廊前地磚上濺滿的血給擦拭乾淨,那鋪地金磚依舊如往常那般光可鑒人,但衝人的血腥之氣卻猶在鼻腔縈繞,怎麼也散不去……

帝寢暖閣。

寢殿內的陳設奢華氣派,儘顯管家威嚴氣勢。

雲頂梁沉梁檀,金磚鋪地絨衣,紫檀燈架擱放羊角琉璃燈,一盞又一盞,偌大寢宮,即使關窗閉門,卻依舊能光亮堂堂。殿內各個角落皆置了冰盆,正散著眼見白煙的寒氣,殿外燥熱得叫人心浮氣躁,殿內卻是絲絲縷縷的涼氣,卻也平靜不了心氣,反倒生了些透骨的陰冷之感。

金狻猊獸香爐正燃著嫋嫋青煙,殿裡一片寂寧。

“叮當。”

一聲輕響在靜謐之中尤為顯耳,是玉石鐲子不小心碰到黃花梨木案麵時發出的清脆響聲。

一隻嫩白纖長的素手輕輕端起來桌案上陳放著的那一碗黑褐色藥汁,湯藥已置放了些時候,溫熱不燙手。

麵貌瞧著約莫雙十出頭的年輕女人身著一襲月白緞百褶暗鳳紋月裙,一頭墨緞的青絲隻用發帶束著,一根素簪綰了一個鬆散的髻,瞧著倒是一派愜意閒適。

她端著湯碗,步子輕緩,踩在厚重的絨

地衣上也不曾發出什麼響動。

女人行至那張奢華的龍床前,抬手撩起垂下的帳幔,踩上腳踏,在床邊施施然坐定。

龍床之上直挺挺平躺一人,男人約莫三十逾半的年紀,雙目緊閉,眼下一片青黑,麵頰枯瘦顴骨高突,麵色灰敗,分明早已是一副油儘燈枯之相。露於錦被之外的手蒼白僵瘦,隻餘皮包骨,青筋脈絡於皮膚之下清晰可見,若非胸膛偶有細微起伏,乍一眼瞧之下已然一具死屍。

這男人便是如今大召王朝第五代君王嘉帝趙韞。

隻可惜萬歲不萬歲,嘉帝趙韞分明才三十過六,哪怕是高高在上掌控萬千人生死的天家帝王,亦無法擺脫自己生死輪回的宿命。

女人坐在床榻邊,端著藥碗怔怔地看著床上昏睡的趙韞,雖已是垂死之相,但還是依稀能瞧出曾經俊逸的輪廓。

女人盯著趙韞除了神,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而後兀自一聲輕笑,果然哪,都道風流亦無情,最是帝王家。

她回過神,換一隻手端藥碗,微俯下/身,在昏迷中的趙韞耳邊輕聲道:“陛下……陛下醒醒,該吃藥了,陛下……”

女人一派閒適,似乎有的是耐心,輕聲喚著“陛下”,一聲接一聲,直到將陷入深度昏睡中的趙韞生生喊醒。

趙韞似從噩夢之中掙紮轉醒過來,吃力地動了好久的眼皮子後才艱難地睜開了一條縫,他呼吸粗重,舔了舔乾裂蒼白的唇,渾濁的目光掃到了坐在他邊上的女人。

在看清女人麵容後趙韞驀地睜圓了雙眼,胸膛開始劇烈起伏,呼吸也愈發急促,喉間像是被堵住一般發出“嗬哧嗬哧”嘶啞聲。

“你……溫溫溪……你這個……這個毒婦!皇後、皇後……你好好得很……嗬——咳咳咳……”

短促的一句話才說完,過於激動之下,急促短氣,喉嚨聚攏濁痰,發出一陣咕嚕聲,緊接著便驚天動地的咳嗽。

被罵作毒婦的女人卻依舊氣定神閒,杏眼之中盛著賢淑溫柔的瑩瑩笑意,她將藥碗擱在床邊矮櫃上,捏著帕子,蜻蜓點水般在趙韞胸口囫圇拍了兩下,算作替他順氣,“陛下可莫要再動怒火,本就沒幾日活頭了,再如此盛怒,指不定立時便伸腿瞪眼駕鶴西去

了呢~”

趙韞被這一句話語氣得眼中瞬息爬滿了紅血絲,但倒還真將她滿含戲謔的話語聽了進去,強逼自己穩下情緒,緩下呼吸,但雙眼卻是狠狠盯住她,那刻骨的恨意,似要將她的麵皮血淋淋地撕下來。

女人薄施粉黛卻依舊姿容嬌妍,麵色白皙透紅、光滑潤澤,朱唇紅潤飽滿,眸中水光微斂,那是寓意年輕康健的生機活力……

似是相當滿意趙韞這般反應,她複又端起矮櫃上的藥碗。

此時的湯藥已經完全涼透了,女人用湯匙叮叮當當地攪了幾下,舀起一勺褐色的藥汁遞送到他嘴邊,“來,陛下,莫氣了,還是先進些湯藥罷,也好多活些日頭,罵人的時候也能有些力氣。”

趙韞盯著這勺藥汁良久,顫巍巍抬起一直枯瘦如柴的手一把揮開麵前的湯勺,連同女人手上的藥碗皆被揮掃出去。

藥汁被揮灑開來,灑在錦被上、女人月白色的宮裝上,碗勺叮當一聲輕響,而後跌落在厚實的絨毯裡隻將剩餘的藥汁滲入地衣中,隻餘一聲悶響。

“你……你皇後,你這個毒婦!你你……你這是在禍亂朝綱,你想……你想弑君殺夫嗬嗬——這藥、這要定有毒,朕不、不吃,滾……滾開咳咳咳……朕要廢後咳咳咳咳……”

對於皇帝再次激動的情緒及誅心之語,女人毫不在意,始終表情淡淡,她用羅帕慢條斯理地將沾在手上的藥汁拭去,“這罪名可大了,陛下莫要冤枉了臣妾才好,這是徐院正開的百年老參湯,給您吊命用的,如今太醫院庫房裡兩百年以上的老參所剩多了,全為您熬製了參湯,再則臣妾若真想弑君,何必用下毒這種蠢笨下三濫的招數給自己找惹麻煩,隻需再耐心等上幾日便成……”

女人拭完自己手後起身又去遠些的桌案上拿了另一碗一同備好的湯藥,她端著湯藥往回走,聲線溫和清恬仿佛就是在與自己的丈夫閒話家常,“還有,闔宮的人都可作證,如今陛下躺在此處可與臣妾無一星半點的關係,陛下莫不是忘了,您可是從淑妃的床上被抬下來的,怎生到最後反倒怪起了臣妾的不是來?”

趙韞是倒在女人肚皮上的。

雄心壯誌的帝王,正是春秋鼎盛之際,

還未成就自己的宏圖霸業,卻即將英年早逝,想讓自己做個名留後史的千古明君,最終卻將得一名聲儘毀的死法。

趙韞深深地閉上了眼睛,胸膛劇烈起伏幾下,臉上垂死的灰敗色更濃了幾分,他認為自己勤政愛民、日理萬機,嘔心瀝血地操勞政事,隻偶爾放縱幾次而已……

為何?為何上天如此不公?為何會落得如今的這番局麵?

趙韞強咽下喉間不斷翻湧的血腥氣,聲音猶如鈍刀刮骨,“淑妃……皇後你將淑妃如何了?”

女人漫不經心地用湯匙攪動瓷碗裡的湯藥,聞言一聲嗤笑,“看來陛下對淑妃的情誼真真兒是天地可鑒,自個兒都到了這般田地,心裡還念著淑妃。陛下寬心,淑妃沒事,能吃能睡,她應是能比您尚且多活幾日。”

趙韞咬牙:“毒婦!咳咳咳……朕……終究還是小看了你,竟從不知皇後你本事如此之大,朕都不曉得什麼時候起朕的人已經被你籠絡了泰半,江進忠被你收買,居然連秦斂都被拉你入了太子陣營咳咳咳好手段啊皇後……”

他昏厥之後中途被太醫救醒過一次,奄奄一息之際,睜眼看著他的好皇後號令動了禁軍衛,圍了他的寢宮,捆了淑妃,他的心腹及暗衛不是叛變就是被當場伏誅,他甚至親眼見到皇後拿著劍親手捅穿了他大女兒平寧的肩膀,他早已擬好的易儲聖旨則被當場燃成灰燼……

他目睹了一切,卻連動一下唇的力氣都沒有,他身邊的人都被換成了皇後的,隻能那般眼睜睜看著皇後興風作浪,把持全局,而他已無力回天。

女人紅唇微揚,“陛下過獎,夫妻多年,陛下的那些手段臣妾雖學不來精髓倒也能仿了一二,您隻當替您辦事的那些人是鞏固你龍椅的工具,卻忘了他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是人就總會有弱點和私欲,就算臣妾抓不住他們的弱點和私欲,但總歸不是銅皮鐵骨,會疼會死,好手段談不上,隻是些小聰明罷了。至於秦閣老,臣妾倒也真是意外,不過這些現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臣妾贏了,不是嗎?”

皇帝於淑妃床榻之上突然昏厥,天家這場明爭暗鬥數年之久的奪儲風雲終於是到了你死我活的終局之戰,朝中

眾官員早已站隊的站隊,隻內閣首輔秦斂手握重權卻端是純臣做派,從不偏頗任何一派,深得李韞器重,也對他頗為忌憚。

從前各皇子黨派都正麵側麵試圖拉攏其人,但秦斂從未對任何人有過任何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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