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宮變(2 / 2)

直至此次皇帝病危臨死,她本是做了破釜沉舟的打算,隻是令她沒想到的是,在平寧公主拿出那張趙韞易儲六皇子的聖旨且被她刺傷後,秦斂竟突然站出來親自將聖旨焚毀,而後步出殿外,向著外間不知真相的眾臣道,平寧公主孝順憂父,憂思過重,重病胡言,還調來了禁軍衛……

她也方才明白,原來禁軍衛統領是秦斂的人。

她知道,最後關頭,秦斂最終是選擇站在了太子一邊,那麼這場奪嫡她就勝了!

她管不了以後秦斂是不是會做那謀皮的虎,她現在退一步便是萬丈深淵,她彆無選擇,必須贏!

趙韞一時間再說不上話來,隻怔怔地看著坐在床頭的發妻,渾濁的雙眸已經彌漫上了死氣,似是陌生又似是失望,軟化了語調帶著往昔的回憶喃喃道:“阿妧……你怎會變成如今這般模樣,你我怎就到了如今這般地步,從前的你分明不是這般……”

女人卻沒有如此多的感慨,她仿佛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笑得花枝亂顫。

等笑夠了,她抽出帕子拭了拭眼角笑出的眼淚,然後幽幽地伸出一隻手放在自己眼前細細地看,玉手丹蔻,美如羊脂玉雕。

“臣妾從前是哪般模樣?陛下與臣妾從前又是哪般地步?說不清了……您瞧這雙手,曾經連刀都握不動,可如今竟能在此攪動著這滿城的腥風血雨,臣妾也不想的。可是沒辦法,深宮之中,我的丈夫算計我,豺狼虎豹們想生吞我,我想活命啊!”

“我也不想爭的,我明明曾經最是膽小怕事,最怕與人爭執……可我總還得活命,總得讓我的兒子活命,總得護我溫家的遺孀幼孤們下半輩子不受人欺淩。”

“我總得為溫家滿門不得安息的忠烈英魂們討一個公道!總得為我的珠珠討一個公道!陛下,您有什麼資格在這裡譴責我變了,在這深宮,誰都可以說我變了,就陛下您沒有資格!”

趙韞還想再言,但顯得蒼白

無力,“皇後,太子還年幼……溫家現如今隻餘一院婦孺和溫五一介殘身白丁,太子根本彈壓不住朝中林立的黨派之爭、鬥不贏那些牛鬼神蛇……你……你隻見了易儲聖旨,可未曾想你竟與秦斂相謀,連朕都拿他無法,阿妧,你這是玩火……朕其實還留了另一道旨,朕在時會護你母子,待朕身去後……咳咳咳,那道遺旨便會令新帝繼續護你母子周全咳咳咳咳……”

“嗬嗬……嗬嗬嗬嗬……”

趙韞的話被女人一連串的笑打斷,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待稍稍平複笑聲後,“這麼說來陛下為了我們母子倒還真是殫精竭慮啊!臣妾和太子確實沒有了可以依靠的娘家,可是臣妾是您的皇後,我的兒子是您親封的太子,我們母子是您立在人前的活靶,若我的兒子不坐上那個位子,您覺得您這道虛偽的聖旨能保我母子生不如死的日子到幾時?可若太子繼位,那臣妾可就不一樣了,雖然該死的還得死,但能留一命的臣妾會留勉強他們一命的……”

說著女人俯身,湊近了趙韞,眼中的冷笑早已結成了寒冰,“陛下如今倒嫌棄太子無鼎力相助的外家來了,可莫不是忘了,太子本是可以有一群赤膽忠心的好兒郎們替他保家衛國、開疆拓土,可是您呀!是您好算計,將他們的白骨壘築成了白狼城的牆……”

趙韞病氣的雙眼霍地睜大,胸膛起起伏伏,喉間帶著帶痰渾濁喘氣,“你、你你……你嗬——”

女人嫣紅的唇微微上挑,她緩緩湊近到李韞耳畔,麵上仍在微笑,卻挾裹了刻骨的恨意,“你以為死一個劉刈就算完了?就算是給我父兄、給五萬溫家軍將士、給白狼城一城的百姓有了交代了嗎?陛下,沒完!到你死都不算完!這筆血債從現在起才真正開始清算!”

“你……你你……你知道,你知道對不對?你、你怎會知曉?”趙韞原本病態蒼白的麵色此時已猶如死屍之灰,就像一條離水已久瀕死的魚,艱難地大口喘息。

女人嘴角的弧度一點點消失直至抿成一條直線,她貼著趙韞的耳朵,氣吐如蘭卻猶如銳利的尖釘一字一句釘入他耳中,“臣妾不光知道這些,臣妾還知道,十年前,圍獵

場,臣妾的馬是您送的,臣妾被太後斥責而鬱鬱寡歡的消息也是您故意放出去的,五哥他想在圍獵時找時機近身寬慰於我也是您暗中行的‘方便’,喂馬的小太監其實是您的人,莊嬪不過是替您背了這罪名……嗬!”

在趙韞驚濤駭浪般的目光中,女人緩緩直起身,複又端起那晚早已涼透的參湯用湯勺攪了攪,盯著褐色的湯藥神色淡然,卻是早已心如死灰的悲涼,“臣妾真是可悲又可笑啊,前一晚還在與我耳鬢廝磨溫存纏綿的夫君,卻在一夜醒來後用他蓄謀已久的毒計枉顧我的死活,設計我,利用我,害殘了我兄長的雙腿,毀了他一生!”

趙韞張張嘴想說些什麼,卻被女人截斷:“我知你要說什麼,無非便是溫家滿門為將,三十萬溫家軍隻認帥不識君,溫家兒郎本手握重兵,再有一個從文出仕的京師絕塵溫五公子,你不得不忌憚,你為了大召江山社稷,為了你趙家的祖宗基業,不得不這麼做……嗬!

“你總是在為自己找理由,可笑我鐵骨忠膽父兄為了你趙家的江山血肉身軀早已在白狼城屍身化枯骨,你卻到現在都從來沒覺得自己哪裡做錯過!”

女人莫名揚起古怪的笑容,仿佛要看穿趙韞的內心:“你果真是一心為了大召嗎?你不想五哥入仕高升你有多少彆的法子,可偏生用了這最陰毒卑鄙的,陛下,你除了忌憚你還有嫉妒,那醜陋的嫉妒,陛下您心底住著一隻麵目猙獰醜陋不堪的獸!”

女人的話仿佛是戳中了趙韞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晦暗心思,但此時的他連喘息都變得很是費勁,幾乎說不出一句怒斥或反駁的話來,隻能一起一伏努力喘息。

殿中一陣窒息的靜默。

女人沉默了很久,終究紅了眼眶,她硬生忍住不甘和怨恨的淚意,逼近了趙韞,與他對視,“趙四郎啊趙四郎,你可知,同床異夢這些年,我打落了牙齒活著血水將所有的一切吞進肚中,每每午夜夢回,從那些噩夢之中驚醒過來,當看到躺你就臥在我榻邊,長夜之中,你可知我將那褥枕覆於你的口鼻之上,無數回拿起了又放下,放下了又拿起,因為什麼你知道嗎?”

看著趙韞明顯有些怔忪的眼神,

女人扯了一下嘴角繼續道:“因為我的孩子,因為我還有淳哥兒,嗬嗬嗬……可是你呢?陛下您呢?”

女人驀地俯下/身,與趙韞麵貼麵,雙目通紅,近在咫尺的四目相對讓趙韞眼中所有虛弱的情緒都無處藏匿,“趙韞你告訴我,我要你老老實實的告訴我,在你心裡,可曾有過對珠珠的半分歉疚,哪怕隻是轉瞬即逝的那麼一小會兒?你告訴我你可曾有過?”

“朕……”

趙韞艱難地喘口氣,想要說些什麼反駁,但看著女人泛紅的眸子裡刺向他的芒讓他無所遁形。

他有過傷心,有過盛怒,也有過悔意,卻唯獨沒有歉疚,甚至到了如今這般癱躺在床的地步,他依舊覺得那不是他的錯,至少他從未想過要害死珠珠……

趙韞的遲疑和語塞女人看得一清二楚,她眸中清晰地映著嘲諷,卻沒有失望,因為這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女人再次直起身。

他們之間早已稀碎,都到了這地步其實連樣子都不不必再佯裝了。

於是她索性放下那碗端了很久的參湯,與趙韞對視,眼中聚集的厚重恨意用言語化作那最鋒利的劍刃,刺透皮肉傷疤,挑出那附骨膿毒,“趙韞,作為掌控萬千人生死的帝王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彆了不起?世人都得愛你、敬你、怕你,你覺得自己英明睿智,擺弄人心、掌控生死,你意氣風發令世人心悅誠服,好成全你海清河晏的賢君美夢。”

“嗬嗬……可如今你兩腳都踏進了棺材,將死之時,不知瞧沒瞧明白,這朝堂之上,又有幾人是真正的心悅誠服?後宮之中,又有誰是真心愛你?我當然早就不愛了,那還有誰?你的淑妃?你真的覺得她愛你嗎?”

趙韞就仿佛是被戳到了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隱秘傷口,原本就粗重不堪的喘息更加急促了,就像一條離水瀕死的魚,拚儘全力呼吸著,胸口一陣陣焦灼而鋒利的疼,喉間有血腥之氣翻湧上來,聽著女人的話他聲嘶力竭地喊:“住、住口……你住口……”

女人不理會,自顧自說:“你乾過多少誅心的荒唐事兒你心裡清楚,然那些讓你被百姓歌功頌德的政績有幾件是真正出自你之手?你說秦斂狼子野心,可好歹

人家也有配得上狼子野心的實力,可你呢……”

“住口!你、你你這賤婦你……住口!”趙韞呀呀切齒,雙目充血,形如厲鬼。

“你落得如今這般境地你怨不得旁人,為君,為夫,為父,為子,你無一不是失敗,虛偽多疑、狠辣自私、刻薄寡恩、貪新薄情……”

“住口!”

“住口住口……朕叫你住口!!!”

趙韞渾身的血氣都在翻湧直衝喉頭,血腥之氣再也壓製不住。

“噗——”

蜜合色的帝王龍紋裡衣霎時暈染開一片血紅,女人及時偏過了身體,但月白色的衣擺卻還是被濺上了斑斑血點。

“……”

殿裡良久沉凝的死寂。

女人盯著自己衣擺上殷紅的血點久久出神,過了良久,久到她感覺窗懸外透進來的光都開始暗沉下去的時候,方才緩緩抬眸。

這個曾經與她生死契闊相約白首卻早已物是人非的男人,臉上血跡星星點點,張著僵硬的下頜,咯出的鮮血自他頜骨蜿蜒滴入頸後,滲紅了他枕上那交頸的鳳與凰……

麵容僵直扭曲,死死睜大的眼眶,充血暴突的眼球,早已爬上了呆滯的死氣,卻依舊殘餘了未褪的憤怒、不甘。

可怖又可悲的死狀。

女人的神色卻是出乎意料的平靜,眼中甚至沒有起任何波瀾,卻不知何時已淌出了眼淚。

直到淚水滾落至臉頰,感受到了濕意,她才後知後覺的伸手去揩,指尖沾著淚水,她緩緩地放到唇邊,嘗了嘗,又澀又鹹,她定定地望著趙韞的屍首,良久以後才找回聲音,“也好……死了也好,趙韞,這是我最後一次為你流眼淚。從此以後,你走你的黃泉道,我過我的陽世天,從今往後我們陰陽相隔互不相乾,我們不曾同生,亦不再同心,那便也不必同穴,若有來生,但願不再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