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 43 章(1 / 2)

沉默蔓延在暖閣裡。

皇上盤坐在炕上,正麵看著低頭俯身的曹寅。

曹寅不說話,默默地磕頭。

“有沒有大致方向?是什麼毒物?”

“回皇上,據目前臣查到的消息,應該是苗疆的毒物。徐家三兄弟飲食方麵非常小心,出入護衛嚴密。據徐家的老仆人說,是在清明祭祖的時候回來後,徐家三兄弟感到不舒服,但當時都沒在意,以為是祭祖儀式繁瑣累到了,過幾天察覺不對勁要請大夫看的時候,大夫卻說不出來所以然,隻是開了保養的方子先吃著試試看。”曹寅慢慢地說著:“吃著這個方子,身體越發地不舒服,乃至行動不便,在全城找大夫看,那時候已經毒入肺腑,大夫們推測,可能是清明祭祖,被蟲蟻咬到了,還有猜測是不是類似歐洲的黑死病,被毒老鼠咬到了,可都沒有準確的論斷。”

“徐家人沒有查?”

“沒有。臣就是因為這一點,才斷定是不正常死亡。徐家的子侄輩匆匆給徐家三兄弟下葬,說是徐家三兄弟的遺囑。”

“徐家的子侄輩,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臣推測,他們知道一點點,但不知道具體事情。”

皇上眉心緊皺。

暗衛收集的消息裡,神偷妙手空空當年曾經在苗疆呆過一段時間。瀟然道長說,妙手空空收過一個女弟子,如果是這個女弟子和徐家三兄弟,卻又殺了他們,那是內訌?

易容改扮,不管是做奶嬤嬤還是宮女一類而不漏出破綻,需要詳細的消息提供和周密的布局安排,而龍舟南下即使不若宮裡的安全,要拿到這些消息也不是那麼簡單的。

可如果是徐家幫忙提供消息,那麼,為什麼會內訌?十九阿哥又為什麼會在紫金山?

汪家在查徐家,皇上也在查,隻是皇上不能告訴汪翰林此事:徐家三兄弟死的蹊蹺,傳出去中毒的風聲,也是曹寅捂住的消息。

皇上並不想汪家參與進來太深。

而所有的消息彙總在一起,此刻皇上心裡也有了大致的猜測:反賊內部出現矛盾,有人帶著十九阿哥出走,必然行動不便,十九阿哥一個小嬰兒,首先要吃奶。

這個人不能大張旗鼓地找奶娘,去紫金山上找剛生完狼崽子的母狼,是最好的方法。

皇上手上的十八子佛珠串不停地轉,腦袋裡不停地思考。

如果這個人在外出的時候遇到截殺,來不及趕回來紫金山。而世間做母親的,不管是哪個種族,都對幼崽有一種天然的養育本能,母狼、豹子……都是。那個人不回去紫金山,母狼就這樣養著十九阿哥,一直到玄靈道長去紫金山喝酒,發現了孩子。

可皇上心裡有很多疑問。

玄靈道長發現十九阿哥的時間在早春,徐家三兄弟去世的時間在清明節後,明顯有人在玄靈道長養著十九阿哥之後,對徐家三兄弟動手。

所以這裡至少有三夥人。

“徐乾學的五個兒子,徐樹屏、徐樹穀、徐樹敏、徐炯、徐駿,人稱“五子登科”,朕記得當年有人告發徐樹屏科舉舞弊?”

“確有此事。皇上?”曹寅很擔心,皇上當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現在要開始查了嗎?

“……”

“……”

皇上會要人安排下去,要人去衙門告狀,送徐家幾個子侄進大牢,去問話。曹寅明白了,沉默就是表示他會全力配合。

“要作官,問索三;要講情,問老明。”皇上很是感歎,“當年徐家三兄弟在北京的時候,也是風光得很,朕聽說他們在繩匠胡同裡租房居住,每待五更時,常有人投其所好,故意大聲讀書給他們聽,以至於當時繩匠胡同的房價高出他處幾倍……”

曹寅唯有繼續沉默。

當年的索額圖和明珠,權勢之大,大到難以想象。而徐家三兄弟權勢極大,同樣大到混亂朝綱的程度。徐家三兄弟雖不親自主試,但評考官對他們言聽計從。遊說到其門下的人,無不登得科第。

他記得有一年,有個姓楊的翰林主管順天鄉試,試前,徐乾學讓人送去一個名單,指令揭榜之時名單上的“名士數人不可失也”。楊某人一數,名單上的人數已儘將榜額占滿。榜一發出來,整個四九城大嘩,街上到處張貼出匿名揭帖。

而皇上得知後,沉默半響,就不再過問。

皇上端起來茶盞,右手的茶杯蓋慢慢地撥開茶葉沫,輕抿一口,緩緩說道:“朕記得當年,徐乾學找人和朕說項幾次科舉舞弊的事情,他說,‘大清國初年,將美官授漢人,都不肯接受。如今漢人苦苦營求登科,足見人心歸附,應該為此而慶賀。’”

“皇上!”

曹寅的眼淚出來:“皇上,是臣等無能。皇上!”

“都過去的事情了。而且那也是實情。”皇上反而釋然了。“當時啊,是真的艱難。國庫空虛,南邊北邊都要打仗……否則也不會派你去江南,一去這麼多年。”

曹寅哭道:“皇上,是奴才沒有給皇上分憂,皇上!”

“怎麼沒有,這麼多年要不是你在江南,這江南的稅,能收上來一半就不錯了。前幾次南巡到蘇州,也都是你墊的銀子,朕都明白著。戶部在催欠款,催到你頭上了嗎?”

曹寅心一跳:“回皇上,江南人心思安,都念著皇上的好,稅收情況和奴才沒有關係。織造局的虧空,奴才在慢慢想辦法,一定不能拖了戶部的後腿。”

“這樣也好。”皇上隨口的一句,繼續品茶,沒有一個態度,也沒有叫曹寅起來。

功也好,過也好,人無完人,事情自然也沒有完美。不管江南人對徐家有多大的意見,甚至鄉民們因此遭災難,連十九阿哥一個小孩子都知道徐家的惡名聲。可在三四十年前的皇上來說,這是必然要走的一步棋。

明末清初的那段曆史太過複雜,而曆史往往比想象的還要巧合。江南文壇三大領袖之一顧炎武先生絕不肯入仕清廷,三個外甥偏偏“同胞三鼎甲”,當上清廷的大官。

他們所擁有的侍講或者稱作“帝師”的身份,對於皇上以及時局走向產生了不可低估的影響。

他們帶給皇上的,並不是理學大家們苦苦教導皇上的“外王內聖”等等理學理念。皇上年少登基,想法還沒有定性,當時有誌報國的漢儒大家分成三派,一派要教導皇上理學,一派灰心觀望,一派做了官要身體力行。

而皇上十分關注史學,徐家三兄弟常常從曆史上的經驗教訓出發,為皇上敘史論道。即事以窮理,論道以敷治,表裡精粗,全體大用,通貫如一,先後相成,講得非常到位。

更有徐乾學則以文學之長,得到皇上的恩寵。他還在與皇上的對策中,將顧炎武先生的賦稅思想直接提供給了皇上。

“昨歲對策,謂須得公忠強乾臣,權萬物之有無,計百姓之贏絀,而為之變通,蓋實本於先生之論。嗚呼!今日司國計者,不可不三複斯篇也。”

不管是他們本身作為讀書人的報國思想,還是要證明皇上重用他們是有效果的,徐家三兄弟認為,為了國計為了個人榮華,都不可不將顧炎武先生的觀點反複灌輸給皇上。

顧炎武先生,和黃宗羲、王夫子,三大思想家,新創一門“大華夏”思想,除了在江南講學收徒以外,還在經過實地考察後寫成名文《生員論》和《日知錄》《錢糧論》……這都是經過徐家三兄弟的手推薦給皇上和同僚們。

皇上采納了大部分建議,江南文人看到皇上的誠意,參加科舉出仕做官的越來越多,隨著國家和平,時間的自然演變,再堅持漢室江山的人也認了現實。

也是因此,皇上給予了徐家三兄弟莫大的權利,扶持他們做了江南第一世家,打壓其他世家文人引導江南輿論……於皇上來說,好處有很多,但也問題多多。

因為人啊,有了權勢地位後,99.999%都是會變的。

徐家三兄弟不光變得弄權愛財要名聲,還專以獎拔讀書人,發現人才為己邀名,科舉舞弊官場貪汙,幾乎都是明目張膽的進行。

念著他們的功勞,念著朝廷在江南的勢力平衡,皇上不光不能要刑部審理徐家三兄弟,還不能狠罰他們,隻能擼了他們的官位,要他們回家養老……

回憶過去,皇上輕輕一歎:“朕現在透過時光看過去,不得不承認世事無巧不成書,誰也想不到的發展。江南士庶紛爭,奴仆起事,幾大世家意見不一爭端更大,顧炎武因此被追殺,卻又因為徐家三兄弟在朝廷的顯赫地位免遭諸多麻煩。

而顧炎武、黃宗羲、王夫子,也在逐漸演變的局勢下,學會了尊重客觀現實,適應環境。”

皇上放下茶杯,望著曹寅:“人都要適應環境,朕貴為皇帝,也要適應環境。”

曹寅的身體一顫:“奴才感恩皇上教導。皇上您放心,奴才一定謹記皇上的教誨,回去後好好地想。”

這是,還不甘心?皇上在心裡輕輕搖頭,卻沒有再多說。

徐家三兄弟的事情,百年後曆史會怎麼定論皇上的處置,皇上也不知道。情、理、法,都是老百姓考慮的事情。皇上是皇上,皇上從一個帝王的角度,做一個最適合的決定。

就好比此刻,皇上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和自己的奶兄弟,做到君臣和睦到老,卻也顧不得這些曾經的深厚情誼。

“曹顒跟著十九阿哥在童學院學習,你可以放下心。曹顒的身體情況,你這幾天找太醫院擅長保養的太醫多給看看。”皇上眼望曹寅鬢邊的白發,到底是心軟一軟。“這次回來北京,多住一些日子,朕老了,以前的老臣們離開朕一半了。”

曹寅驀然心生酸澀,這次是同樣悲戚人易事變的哀痛:“奴才謝皇上隆恩,奴才在北京多住住。”

“起來吧,曹寅啊,你的心事太重了。”皇上輕輕的一句,似乎是歎息。曹寅謝恩起身,熱淚滾滾。

皇上和曹寅坐下來敘話,說著說著,兩個老人都是情難自禁。

曹寅是皇上的奶兄弟,青年時代文武雙全、博學多能而又風姿英絕,二十多歲時被提拔為禦前二等侍衛兼正白旗旗鼓佐領。這是十分榮耀的職務,鑲黃、正黃、正白三旗乃皇上親軍,曹寅能任此要職,顯然是皇上的特加關照。

康熙二十三年,曹寅的父親、時任南京織造的曹璽在任上病逝。皇上南巡到南京,特遣致祭;又命曹寅協理南京織造事務。康熙二十九年,曹寅被提拔為蘇州織造;三十一年調南京織造,其所遺蘇州織造一缺,由其舅兄李煦接替。

現在曹寅還是蘇州織造,兩個女兒都是親王王妃,兒子直接做了十九阿哥的伴讀,宮裡還有王氏貴人生的三個皇子阿哥作為利益同盟,皇上對曹家的恩遇,可謂是前所未有。

曹寅任內連續五次承辦皇上南巡接駕大典,所受到的信任與器重超出地方督撫,類比正二品大員。

可是,他們君臣現在可謂大事成功了,卻再也回不到當年,皇上滿腔信任地托付江南重任,曹寅一腔孤勇留在江南做皇上的耳目喉鼻。

皇上在曹寅離開後,去看了看還在午休的熊孩子,抱著他,眯了一會眼睛。

曹寅慢慢地踱步出來乾清宮,一顆心酸酸苦苦的,複雜難言。

他是漢人,又是旗人;是奴才,又是官員。滿官認他為漢人,漢官認他為滿人。他所擔任的差事是最能撈錢的肥差,卻又為正經科舉出身的漢族官員所不齒,也被軍功出身的滿洲貴族不接受。

他若是像其他的內務府包衣一樣,沒有什麼文化學識,唯以撈錢為能事倒也罷了,可他偏偏不是。一身好似這冬日裡的一片雪花,曹寅也不知道,此次回京是福是禍,他隻能不去想,隻能選擇信任皇上。

他的心事重重,轎子進來胡同口,聽到護衛來報說:“許主事的轎子在前麵。”當即從轎子裡出來。

許嘉俊也從轎子裡出來。

兩個人見麵,好似多年老友一般。

“許兄,好久不見。”

“曹兄,好久不見。”

“許兄這是有事情?”

“曹兄,我聽說夫人有事,請假半天。”

“許夫人有喜,還沒恭喜許主事。哪天有時間,我們聚一聚?”

“這個自然,曹兄回來北京,我就一直惦記著和你喝一杯。”

“好,那就說定了。”

“說定了!”

兩個人相視一笑,都很和氣的樣子。

許嘉俊回來家裡,和許夫人囑咐一番事情,來到汪家,找到已經賦閒在家的汪翰林,兩個人在書房坐定,問他:“曹寅進京,怎麼說?”

汪翰林給他泡茶,微微歎息:“昨兒我和皇上回答,很是客觀。曹寅的長子做十九阿哥的伴讀,我們的事情,和孩子們沒有關係。”

許嘉俊皺眉:“這樣是最好。可是曹寅……我和曹寅接觸不多,剛又見了一麵,印象深刻。”

“剛在胡同裡遇到,一點沒有架子。和在江南的時候一樣。坐轎出門總是低頭看書,從不抬頭,表麵上,他說是為了避免官民向他行禮,可我認為,這實際上與他的心態大有關聯。”

許嘉俊儘力描述這種說不清的心態:“據說他有一首詩詞言到:‘棗梨歡罄頭將雪,身世悲深麥亦秋。人群往往避僚友,就中唯感賦登樓。’可見他的內心悲苦。”

許嘉俊有幾分理解,同樣的,唯有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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