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城今年冬天來得早,錦華堂的廡廊上積了薄薄一層雪。青石甬道落了霜,顧長鈞緩步走在上頭,身側小廝不住出言提醒:“侯爺慢些,仔細路滑。”
顧長鈞不語,他棱角分明的下巴繃緊了,高大的身材襯以線條淩厲的濃眉深目薄唇,整個人看來格外冷峻不容親近。
顧長鈞停步在正房外頭,院子裡掃灑的仆從躬身拜下去,早有老夫人跟前得力的丫頭從裡頭掀簾子出來,笑著拜道:“侯爺可來了,老夫人等著呢!”
顧長鈞點點頭,舉步踏上石階。
屋裡燒了地龍,熱浪迎麵撲來,大氅上的微霜霎時化成了水汽。顧長鈞立在第二重簾前,展臂待小廝替他解了玄狐大氅,重理了袖子,方走入揖禮:“兒子給母親請安。”
周鶯在外頭聽著這個低醇的嗓音,不自在地抿了抿嘴唇。端著藥的手微緊,遲疑了片刻,垂眸從稍間走進來,膝蓋曲下,低聲喚他:“三叔。”
顧長鈞沒有回頭,甚至沒有抬眼瞧她。他端坐在老夫人床畔的椅子上,麵無表情地聽華嬤嬤稟告老夫人的病情。
周鶯睫毛垂了垂,抿唇沒再吭聲。將手裡的藥缽擱在側旁桌上,從侍婢春熙手裡接過描金白瓷小碗,用銀匙一點點將滾燙的藥汁分出來。
顧長鈞瞧了老夫人吃藥的方子,點了點頭,道:“林太醫的藥方妥當,厚樸濕阻中焦,蒼術……”
“噹”地一聲,身後誰人失手打翻了杯盞。顧長鈞住了話頭,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蹙。
周鶯無措地望著手裡潑灑的藥碗,銀匙落在地上,滴溜溜地在腳邊的地毯上打轉。
分湯進藥這種事她長年累月在做,過去是這般侍奉養父母,如今又在老夫人跟前侍疾,她行事素來小心仔細,偏偏今日趁著三叔在此,她便如此進退失度。周鶯心裡一陣懊惱。
春熙忙接過周鶯手裡的碗,見她裙子給藥汁弄汙了,小聲勸她:“姑娘快去換件衣裳,免得著了涼。”
老夫人朝她擺手,溫笑道:“傻孩子,沒甚麼緊要,叫下人收拾著,你快去吧。”
周鶯目光落在那個始終沒回過頭的墨色背影上頭,緊了緊袖中的指頭,屈膝行禮退了出去。
——六年了,她還是會怕他。
多少回在夢中,見他提著劍,滿臉是血地回過頭來。那深邃的眼中沒半點溫度,淡漠得像常年不融的堅冰。
周鶯快步走出了錦華堂的院子,天上飄著細細的雪,她的貼身婢子落雲追上來,在她肩頭搭了件兔毛滾邊緞麵披風。周鶯盯著給藥汁弄汙的袖角,低著頭道:“落雲,待會兒跟春熙姐姐說聲,說我晚些過來?”三叔好不容易來一回內院,就撞上她這樣的莽撞,周鶯不敢再觸眉頭。
落雲歎了聲:“姑娘還是不安心麼?您在安平侯府這麼多年,誰人不將您當正經主子?雖無血緣,分名實存,大老爺是在祖宗跟前吿祭過的。舊時的事兒,您忘了吧,從前侯爺不樂意,後來,不也接受了嗎?便是大老爺去了,侯爺也不曾苛待過姑娘。姑娘的日子,還如從前一般過就是。”
周鶯心裡清楚,不苛待,並不能說明是他對自己好,隻是他懶得理會她的事罷了。養父和三叔關係並不好,她被收養的時候,已經是懂事的大孩子了,有些事情,她是記得的。三叔因不喜養父,連帶也待她很冷淡。這些年寄人籬下如履薄冰,外頭的人瞧她風光,頂著安平侯府大小姐的名兒。暗地裡隻她自己知道,隔著血緣,就是隔著跨不去的江河。
落雲輕輕拉住她的手,寬慰:“姑娘何苦這般小心翼翼,再說,姑娘也大了……”
遲早要許婚嫁出去,能在侯府耽幾年?
錦華堂的屋裡頭,顧老夫人歪在大迎枕上,將侍婢都揮退了,隻留華嬤嬤在跟前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