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了君安府,越過十二盤山,便能看到斷橋河。再叫一葉扁舟,順著斷橋河往下,便是疊雲國了。
十二盤山過後的地域基本屬平原,偶爾會看到一些矮山,但這對斷橋河的走勢沒有什麼影響,相對較為平緩,所以,即便是乘竹排都能安心地站著,將心思放在周圍景色上。
葉撫到底是不急著去哪裡,自然不會漏掉這沿途的風景。過了十二盤山後,他便是叫了一艘有著避雨的小船艙的小船。船夫是個善談的人,打葉撫上了船後,便自然地閒談了起來。畢竟是劃了幾十年的船,同各種各樣的人說過話,船夫深諳人情世故,同葉撫的閒談裡,不逾越,也不彆扭,能解乏。
葉撫在船艙裡坐了一會兒,便借了船夫一頂鬥笠,到船頭的艙夾子上站著。船夫在船尾,有節奏地劃著船,將小船推向遠處的蒙蒙霧氣之中。
“客官是位先生吧。”船夫說。
葉撫點頭,“教一些書。”他回頭,笑問,“老人家一眼就看出來了,莫不是我夫子氣兒太重了?”
船夫笑嗬嗬道,“我這行當裡啊,見了不少人,讀書人、商人、官員、兵將、農民等等,行行都有,久了後,看著樣兒,也能猜個六七分。不過,先生你夫子氣倒是不重,先來我以為你是書生,但又覺得沒見過先生這般內斂的書生,才想著會不會是教書先生。”
“內斂……”葉撫念叨一句,笑著說,“老人家也是識字讀書的人啊。”
“瞎讀過一些書,做我們這一行的還是得識字,不然彆人問個路都答不上來。但是我啊,沒讀書的命,隻好拾掇幾個字,見不了什麼風雅文騷。”船夫打趣自己,若有若無地看向遠處的霧氣。
細雪平常地下著,不帶走一絲熱意,未曾留下半點清涼。
葉撫頭戴著鬥笠,頭微微仰著,看著遠處迷蒙的霧氣。
過了一會兒,他開口問,“老人家可知前麵生得什麼霧?”
“雨霧唄,這個當兒,還能生什麼霧。”船夫撐著杆子,雙手起起落落。
“那裡就是黑石城吧。”
“是嘞,正是先生你要去的地方。”
“是要直達嗎?”
“是嘞,那邊兒的路,好走。”
“可我記得,黑石城周圍的江河,並沒有靠台。”
船夫不冷不熱地答:“小船嘛,要什麼靠台,逢著岸就是停。”
葉撫笑道,“老人家的船可不是什麼小船,一般的岸,碰一下就碎了。”
船尾,船夫那一直被鬥笠蓋得牢牢的臉,緩緩露了出來。片刻後,“船夫”的身體開始發生變化,原本襤褸簡陋的衣服如同罩上了一層灰霧,浮動起來。“船夫”接著一抖,整個外形瞬間褪去,飄落到後麵,變作灰霧消散,露出了真容。
“我以為你上當了。”
葉撫回頭,看了看,笑道:“你變漂亮了。”
“謝謝誇獎。”
“血脈氣息也變得完美了,師染,看來真的沒有什麼攔得住你的腳步了。”葉撫輕語。
師染站得筆直,看著葉撫的背影說,“你可以。”
“我不會攔你。”
“即便我做的可能是錯的?”
“我沒有權利替你決定對錯。”
“我願意讓你決定呢?”師染聲音很美,但此刻,不那麼美,因為少了本該有的絕對的自信。
葉撫正正地轉過身,在船頭,同著船尾的師染說:“這太任性與自私了。”
師染眼瞼微微低垂,“你覺得這很任性啊。我以為,現在的我,能讓你改觀。”
葉撫搖搖頭,“以前的你,和現在的你唯一的區彆就是,現在的你更強大。但你始終還是你。”
師染抬起頭,正正地看向葉撫,嘴角勾起,露出一些白牙來,“我也希望,我始終是我。”
葉撫麵無表情地看了看,忽然破口笑了起來。
師染同樣跟著笑著,她以前從來沒有這樣毫不顧忌地笑過。這像是長久以來的惦記,終於釋然後的樣子。血脈完美後,她便不再是那副病殃殃的弱氣模樣了,本來就是美麗的麵龐,在好氣色的加持下,變得更為美麗,近乎完美的美麗。這是雲獸一族的特點,生活在天空中的它們,最近接自然,最為契合自然,化作人形後,便會帶著其他種族無論如何也模仿不來的氣質,擁有著遠超平均的麵容,但遺憾的是,雲獸很難化形,大多數終其一生都不能。
身為王的師染,自然是最為耀眼的那一個。
師染慢慢停了下來,說:“你是一位很好的朋友。”難得在她臉上見到一絲真誠。
“我以為,你不把我當朋友。”
“我不想隻是朋友。”師染一雙純淨的眼睛,認真看著葉撫。
葉撫並沒有回避,“可王總是孤獨的。”
“我是雲獸的王,是天空的王,但不是你的王。在天空裡,在玉清大雲林裡,我是孤獨的,但在這裡,在這艘小船上,我並非孤身一人。”師染說話的語氣很平靜,像是在簡單地聊起吃穿住行。
但眼神不會騙人。
葉撫看著師染極度認真的眼神,搖搖頭,“我不理解。”
“你並不需要理解,隻需要知道這個事實。”
葉撫溫笑道,“果然有王的感覺。那麼,我需要做出回答嗎?”
師染忽然一笑,“這是你的事。”
簡簡單單一句話,將所有的壓力轉交到葉撫身上。
葉撫微微一滯,旋即再一次破口笑了起來,“這次居然沒有上當。”
“我要是吃第二次虧,還能被叫做王嗎?”師染嘴角揚起。
葉撫搖頭笑道,“其實我可以說,你覺得我該回答嗎。”
“但那未免太過賴皮了,不是你的風格。”
“哦?你就知道我不是賴皮的人?”葉撫輕輕眯起眼睛。
師染頓了頓,勉強笑道,“不會真的是吧。”
葉撫沒有回答,轉過身,向著迷蒙霧氣看去,“跟我到黑石城,你會看到答案的。”
“看到?”
“有些事,不需要說出來。”
師染頓了頓說,“黑石城,可是開了大幕的。”
“你還會在意這些嗎?”
在意的當然不是大幕不大幕的,師染在意的隻不過是葉撫隱約透露出來的篤定的回答。她在想,自己會看到什麼樣的答案呢?
師染沒有說話,靜靜地站在船尾,沒有戴鬥笠,也並沒有去擋住細雪。她安靜地看著某一處,眼神沉定。這時候的她,並不像一個主宰天空的王,像是享受著細雪飄飄的安靜姑娘。如同她所說,天空中的她是孤獨的,唯有這一艘小船上,並非孤身一人。所以,她會想著,如果這艘小船,永遠都不會靠岸的話……
……
上了岸,葉撫和師染並行在有些泥濘的路上,繼續朝著被霧氣籠罩的黑石城行進。
“吞噬掉的血脈,來自你的姐姐?”葉撫問。
“對我來說是,但對她來說不是。”師染回答。然後,她又問,“你覺得呢?”
葉撫說,“我並非雲獸,更非王脈,沒法去評價。”
“那,你覺得我更像是雲獸,還是人?”
“為何會這樣問?”
師染沉默片刻後說,“我的姐姐叫師千亦,名字是她誕生後自己取的,我的名字也是她取的。”
葉撫稍微打斷,“生而知之?”
“是的,她生而知之,是雲獸王脈這一代的太禦。我並非生而知之,是她給我取了名字,並且將我撫養長大。”師染說。
“照這麼說,她更像是你的母親。”
“可我們是同出一脈,甚至是同時誕生的。我長大後,她並沒有同我界定我們之間的關係,但我覺得,姐妹比較合適。”
“為什麼一定要界定關係呢?”葉撫說,“這樣的觀念,或許她並不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