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這隻是我單方麵的界定……我無法要求她什麼,畢竟是她將我撫養長大。”師染難得地有些悵然,“或許是我錯了,我不應該對她保留有感覺。”
葉撫笑道,“還記得在北海時,我帶你去的地方嗎?”
“記得,是我還在學宮的時空。”師染想起那個時候。那是她第一次和葉撫相遇相識。
“你小時候在學宮讀過一段時間書,這意味著,你從小接受的便是人族的教育,自然會有著‘屬族’之意,有著‘親禮’之彆。這是正常的,每一個人都會去界定自己和彆人的關係,接受人族教育的你自然不例外。”葉撫不急不緩道,“但是你的姐姐生而知之,並不需要接受教育。”
師染並不否認葉撫的說法,她也是認識到這一點的,“若是她沒把握送去學宮的話。”
“那你現在隻是雲獸之王,而不是我所認識的師染。”
師染不會持續性地悵然,她聽著葉撫的話,便笑問,“所以,我還是有點人情味兒的吧。”
葉撫點頭,“所以,你不必在界定你和你姐姐的關係上糾結。你以你的思想看待這件事,她以她的思想看待這件事,這本就是無法共通的。”
“師千亦花了四千多年,甚至甘願褪去雲獸之軀,以人的方式去麵對天下,可她始終無法理解人性。而我,坐在冷冰冰的王椅上,從未想過去了解人性,卻本就有著人性。這難道不是一種諷刺嗎?”師染語氣又沉悶起來。
葉撫搖頭,“從來都不諷刺。你的姐姐生而知之,那她的使命便是將你培養成一位王。”
“如果當初生而知之的是我,那麼現在站在你旁邊的應該是師千亦。”
“那可說不好,當一件事的起源被撥動後,一切都會發生改變。”
“這未免太過殘酷。”
“每一個種族都有自己的延續方式。隻是對於人而言,是殘酷的。雲獸一族,能成為天空的霸主,已然說明,這種延續方式並非不合理。”
師染望著天,幽幽道:“可雲獸一族始終隻是天空的霸主,而不是天下。”
“你的想法很危險。”葉撫笑道。
“什麼?”
“要知道,站在你旁邊的是正兒八經的人。”
師染露出挑弄的笑容,“說不定,未來的某一天,我們就站在對立麵了。”
葉撫哈哈笑了兩聲,大步向前,走出幾步後,微微回頭,“師染,你記住,我們或許成不了朋友,但永遠不可能是敵人。”
師染看著葉撫沉沒進霧氣裡的虛晃背影,暗自揣度著,說這句話想表達什麼?她想,是他不願成為我的敵人,還是說我成不了他的敵人,亦或者,他從來都不會參與到其中……
在無聲的揣度中,她沉入霧氣。
霧裡沒有下雪,也沒有什麼特彆的存在,除了霧氣便隻有一條通向遠處的小徑。
小徑的儘頭,有一棵掉光了樹葉的老樹,樹上站著半隻烏鴉——烏鴉的軀體隻有左邊的一半,樹下坐著個皺紋跟老樹樹皮一半的老頭。老頭麵前擺著一個石墩子。他眯著眼睛,一副半死的模樣。
葉撫和師染到了他麵前。
“交錢。”老頭張嘴,但發出聲音的是樹枝上的半隻烏鴉。
葉撫笑問,“我回自己的家,也需要交錢嗎?”
老頭抬起頭,眼睛依舊眯著,或者說眼睛隻能睜這麼大,“砍樹人,交錢,不是,就走。”
師染站在後麵,一句話都不說,她想看看葉撫會如何處理。
她本以為依照葉撫做先生的習性,會講一番道理,或者真的交錢,但……隻見葉撫抬手,一把將樹枝上的烏鴉抓過來,緊緊捏住。他手掌慢慢收攏,臉上卻掛著和善的笑意,對老頭說,“我稍微用點力,這半隻烏鴉就會變成灰,你想不想看看?”
老頭整個人也好似被無形的大手捏住,身體皺在一起。他悶著氣吐不出來,憋著說:“你是在觸犯守林人的規則!”
“我不關心這個,我隻知道,我再使點力,它就真的要變成灰了。”葉撫說。
老頭縫一般的眼睛滿是對“葉撫不敢觸犯規則”的篤定。
但下一刻,他就驚駭地看到,烏鴉變成了灰,迅速彌漫進霧氣。
老頭整個人一下子癟了,像是血肉被抽乾了,隻剩下皮包骨。葉撫不停,手接著伸向老頭,老頭驚恐地拍下麵前的石墩,“請進!請進!”
葉撫笑了笑,轉身向黑石城城門走去,邊走邊說,“守林人從來都沒有理由這樣霸道,或許他們真的以為自己是這裡的主人了。”
老頭驚懼地看著葉撫的背影。這是他成為守林人一千多年來,第一次看到有人這樣毫不在意守林人的規則。他無法知道葉撫憑借著什麼,但他知道,那種無法察覺的壓迫,是永遠也無法逾越的鴻溝。他隻能憑借著本能,去害怕。
向著城門,走了沒多遠,霧氣便儘數消失了,露出了黑石城本來的模樣。
“沒想到你也會這麼不講道理。”師染依舊有些訝異。
“講道理是分人分事的。”
師染直白地說,“其實我覺得講道理這個行為就很蠢。”
葉撫白了師染一眼,“你說話很沒分寸啊。”
師染嗬嗬一笑,一副知錯但是不改的模樣。
“我沒有理由回自己家,還需要向彆人報備。”
“我以為你會像普通人一樣,去遵守規則。”
“被統治階級,才會遵守彆人製定的規則。當然,我也不是統治階級,不會為彆人製定規則。我需要遵守的,隻是我自己的準則罷了。身為雲獸之王的你,應該很清楚這一點。”葉撫並不介意同師染說起這些。
“那,殺了那隻烏鴉是為何?”師染說,“這一點顯得很多餘。以你的本事,有更好的辦法才對,或者說,你其實可以壓根兒不搭理那個守林人,直接進城。”
“這不是有你在的嘛。”
師染很是疑惑,“為何我在,就要這樣做?”
“帶朋友回家,畏畏縮縮的,你覺得像樣嗎?”
師染笑了起來,“那倒是。不過,我覺得這不是真正的理由。”
葉撫無奈道,“你又何必直接拆穿我。”他擺擺手,“老是拆台,友誼的小船會說翻就翻的。”
師染聽不出這是句玩笑話,她顯得格外認真,“不會的,我的船絕對不會翻。”
葉撫瞧了瞧,有心解釋,但想了想,還是罷了。他覺得,這樣認真的師染又何嘗不是真誠的她。
“那隻烏鴉是靠吸食活人精氣神練成的,到了那種程度,怎麼也得是吸了幾十萬人吧。”葉撫微微皺眉,“光是握著,就能感覺到幾十萬種絕望與痛苦了。我看著煩。”
師染想了想,以葉撫的話回答葉撫,“你有點任性啊。”
“難不成你覺得我是個聖人?”
師染笑道,“如果你真的是個聖人,我就對你不感興趣了。”
“你說話還是這麼沒分寸。”
“沒辦法,任性。”
葉撫看了看師染,他很明顯地感覺到,血脈完美過後的她,比之前更加……有趣了。如果說,以前的師染,是遠山,隻能看到山,看不到山裡的萬物生靈,那麼現在的師染便是近水,可見波瀾,可見遊魚,可見水中倒映著的自己。安靜的時候,是碧波蕩漾,躁動的時候,是波濤洶湧。
葉撫笑道,“那我跟你大概就是……臭味相投吧。”
“第一次聽人這麼形容自己。”
“沒辦法,任性。”
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他們進了城,一眼看去,見裡麵的人人事事同著以往沒有任何不同,就好似,外麵的霧氣什麼,守林人什麼與這座城池沒有任何關係。
圈養起來的家畜,在被推上屠宰場之前,不會知道自己的命運。而黑石城裡的人們,即便上了屠宰場,也不會知道自己的命運。他們隻是一代又一代,樂此不疲地過著守林人給他們的生活,然後賦予這樣的生活一個詞——“安樂”。
“你心情怎麼樣?”葉撫莫名地問師染。
師染想了想,“還不錯。”
“心情好的話,肯定要吃一頓火鍋,對吧?”
“什麼?”師染不明就裡。
“走著,我今天破費,請你吃頓火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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