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玉所行過後,白骨抖抖身上積雪,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沉默地跟在她身後。
天階之後,便是問道台。
玉台傾頹,昔日揚動的道幡被染成血紅,有些仍飄蕩風中,有些已爛在土裡。
高台四角,四具白骨盤膝而坐,身上道袍未腐,襟上血痕點點。
見她過來,白骨亦晃動著立起嶙峋的身軀,跟在隊列之後。
佩玉走上問道台,將手放在了仍閃白光的問心石上。
眼前的一切突然變得灰暗,而後雲開雨霽,又是豁然開朗。
孤山之上,青山綠樹,秀異非常。
一群意氣風發的少年們架雲往這邊飛過來。
“佩玉佩玉,還愣在這兒乾什麼?馬上要晨會了,快過來!”
他們在雲間笑著朝她招手。
佩玉抬起頭,千道劍光從各峰升起,像一場聲勢浩大的流星雨,在空中掠過。
飛劍之上的少年們,頭頂萬丈霞光,腳踏翻騰雲海,笑得肆意又燦爛。
佩玉收回了手。
展目又是滿天涯淒迷風雪,催斷人腸。
繁華靡麗,過眼皆空,四百年來,總成一夢。
她回頭看著身後長長的一列白骨,昔日少年決浮雲,意氣風發,敢與天公試比高;而今渺萬裡層雲,千山暮雪,荒魂重重,隻影伶仃。
“你們恨我嗎?”
低低的聲音馬上便湮沒在嗚咽風聲中。
白骨們張著黑黢黢的眼洞,靜靜地看著她。
該恨的,佩玉想。
恨她有眼無珠,狼心狗肺,連累孤山三千弟子性命。
孤山天劫之時,她被‘摯友’親手推下了萬魔窟。
“這本是你欠我的,”歲寒眼中滿是憎惡,“我父母親族的性命,你能還我嗎?你能嗎?你本就欠我!”
萬魔窟底,萬魔噬心,有死無生。
四百年後,歲寒成天道宗宗主,仙界第一人;而孤山冤魂,仍日夜受天罰之苦,永不解脫。
直至風雨交加之夜,有人從魔窟爬出,帶千萬魔兵,逆天道法則,血洗天道宗。
冰肌玉骨不再,麵目猙獰如鬼。
雲外仙子已死,血魔含恨而生。
佩玉走上了守閒峰,身後跟著一長串的屍骨冤魂。
天雷陣陣,黑雲壓頂,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四百年前,守閒峰四季長春,展目望去便是一片翠綠,簌簌花葉間,鶯鶯燕燕啾啾啼叫。
峰主懷柏不喜苦修,不愛風雪,反而醉心於鳥語花香,美酒佳肴之中,倒不像個劍修。
佩玉望著綠葉之上的那層厚厚冰霜,想,師尊看到守閒峰變成這樣,會不開心的。
她的腳步頓了頓,又繼續不緊不慢地向前走著。
師尊不會生氣的……師尊,最是疼她。
隻是一滴紅色的水,順著眼角流下,落到地上馬上凝結成了冰花。
峰頂,風雪呼嘯,黑衣獵獵。
佩玉隨手一劃。
泱泱長河從九天落下,緩緩從她眼前淌過。
雷聲更盛,似乎蒼天在不甘地咆哮。
“便是我引來黃泉,你又奈我何?”佩玉回身,讓出一條路來。
身後白骨隨著她的指引慢慢走入黃泉之中。
“你們恨我嗎?”她再次問道。
白骨自然不會回答。
佩玉神色一轉,眼中閃過一抹猩紅的光,“他們自然恨你。”她舔舔唇角,自問自答道。
“你這種人,還有什麼資格祈求原諒呢?”
她捂住頭,“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真是可笑,一句不是故意就能將所有的責任推開嗎?他們都是為你死的,為你死的啊!”
風雪更盛,眾鬼也似乎為她的情緒感染,皆哀哀哭泣起來。
佩玉半跪在地上,手撐著地麵,“不要說了,求求你,彆說了!”
突然,風聲驟然而止,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佩玉癡癡地抬起頭。
麵前的女人笑得溫文無害,雙手攏在袖中,雙眉如彎彎翠羽,聲音似珠落玉盤。
“既見君子,胡不佩玉?”
眼前之景又變成了四百多年前。
春雨霏霏,女人翠羽青衫,長身玉立,半倚在花樹下,手中折著一枝簌簌春花。
“長笑天地寬,仙風吹佩玉。”女人凝視著手中花枝,歎道:“佩玉呀……”
“師尊、師尊……”她顫抖著喚道。
春雨成冰,春花枯萎,女人變成了一截無知無覺的白骨,呆呆立在她的身前。
師尊已經死去四百年了啊。
佩玉轉過頭去,癡癡地看著白骨走入黃泉之中,“師尊,你入輪回之後,記得投個好人家……不要再修仙了。”
“若有來生,便換我來護你、護你一世。”
最後一道冤魂超度完後,黃泉又重新流入冥府之中。
佩玉獨立風雪之中,撤掉了周身魔氣,將所有的修為覆在方圓百裡的地上。
雷劫轟隆而至,佩玉閉上了眼睛。
九十九道天雷過後,雲銷雨霽,彩徹區明,一切安好無虞。
大能渡劫,百裡焦土;大魔渡劫,無傷一木。
孤山中肆虐了四百年的風雪終於停歇,一隻翠鳥飛倦,停在冰雪覆蓋的枝頭,啾啾叫了幾聲。
好似回到了四百年前,一場風雪初霽之後,少年少女們搖頭晃腦在書舍讀書——
人間之世,飄忽幾何?
如鑿石見火,窺隙觀電。
螢睹朝而滅,露見日而消……
什麼也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