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夕死可矣(2 / 2)

“世人愚昧,我便以仁愛去教化百姓,傳其禮教、詩書、孝悌。”

“人的愛有親疏、緩急,這是常性,我便教人以孝,若有不孝者,便束之以禮,若人人皆愛自己的父母、子女、兄弟,這世間豈不是能達到聖人向往的境界。”

她將桃花放入水中,目送它隨流水遠去。

“逝者如斯,不舍晝夜。這八百年來,我所做的一切你也已看到。七城之內,人人出口成章,生活富足而安定。禮樂仍在,孝悌不失。我救不了天下百姓,至少惠及一方,可是霽月,為何我仍覺得自己做錯了呢?”

霽月不解,“師尊何曾有錯?”

淵風負手看著斜陽,“人人出口文章,高談論闊,然而潛心做實事者,又有幾人?”

“三年孝期,推行厚葬,可有幾人是真心難過?禮樂之下,虛情假意,與我當年所想,差之遠矣。”

她目光哀傷,“何以我殫精竭慮,卻讓聖人莊淪落至如此不堪的地步呢?”

“何以我聖人莊的弟子,一代更比一代不堪呢?小輩望過去,除卻你,竟再無一人可用。”

“我當年在此處立誓,孤山參無情天道,我聖人莊便要行有情人道。我要教化世人,教他們不信鬼神,不畏天地,讓他們深信,人定勝天,天為我用。生而為人,我願對這天地有所作為,也想每個人,都能對著天地有所作為。”

“人,是我當年悟的道,仁,是我設想中得道之法。”

“可也許這件事,從一開始便是錯的。這八百年,為了實現當年的道,連我自己都變了許多,我早是個不仁之人,卻想教人以仁愛,也無怪乎會失敗。”

夕陽照下,她的衣衫染紅,如同浸血。雙頰消瘦,枯發如草,形單影隻地立在天地之間。

霽月看著這道背影,隻覺深深的寂寥,“師尊之法並未失敗,隻是……”她一拱手,“徒兒願跟隨師尊,一同追尋您的道。”

淵風身形一晃,眼前似乎出現一隻小巧的狐狸。

那狐妖伏倒在她腳下,大聲道:“我願同您結契,一同追尋您的道。”

“為何,你是九尾狐仙,而我不過是築基修士。”

狐妖道:“朝聞道,夕死可矣!”

朝聞道,夕死可矣。

淵風悵然歎息,夕陽灑在她的麵上,把她照得神情晦暗,煢煢孑立。

她說:“聖人要俯仰天地而無愧,可我如今,竟是十分後悔。若當年不執著如斯,此刻也不必麵目全非。”

……

霽月走出見賢閣,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高塔沉浸在夕陽中,身後是無際的大海,波濤聲滾滾不歇。

見賢閣就這樣立了八百年,如聖人立於川上,俯視與守望著人間。

聖人在思索天地大道,孤山弟子們卻在喝茶閒話。

白汽氤氳,茶香嫋嫋。

懷柏倒了四杯茶,茶水清亮。她把茶盞遞給佩玉,“試劍還有一禮拜,不必緊張,當作尋常練習便好。”

餘尺素點頭,捧著熱茶,“要是進了前十,我們便能一起進天海秘境了。”她的眼睛發亮,“天海秘境哎!我一定要多拜拜呂祖,好讓我們能一起入選!”

懷柏大笑,“求人不如求己,你還不如自己好好練練。”

盛濟悵然:“可惜我到如今還未得到一把好劍。”

懷柏勸慰:“命裡有時終須有,緣分到了,自然會遇見。”

佩玉捧茶不語。

懷柏有些擔心,徒弟的話本來就不多,到了東海後就更少了,像是變成一截木頭。她叩桌,問:“佩玉,你在想什麼?”

佩玉望著茶水,輕輕搖搖頭。

懷柏心裡更愁了。

餘尺素翻開玉簡,“這大師姐真是個好人,居然親自給我們送來。”

以霽月的身份,自然不必做這等小事,親力親為足以見她對孤山之人的重視。

餘尺素笑道:“托了玉姐的福。”

盛濟道:“原來聖人莊也不全是蠅營狗苟、虛情假意之輩。”

佩玉突然發聲問道:“為何聖人莊事事講求仁義,卻滋生出許多道貌岸然之人?”

懷柏想了想,“上梁不正下梁歪。”她托著下巴,“其實聖人說的話是沒錯的,許多我都十分讚同。但是淵風這個人,並不如話本故事裡那樣偉岸。也許她本心不壞,但就是做不來一個聖人。”

“她在這個位置,做的每件事都好像沒有錯,但因為她本人的緣故,成效卻要大打折扣。我隻是看不慣她這個人,但對她的道,其實頗為認同。”

她雖身為玄門弟子,卻也與淵風一般,有一顆濟世的心。

隻是大道三千,個人有個人的道途,也有個人的機緣。

木門被輕輕叩響。

有人細聲細氣地問:“佩玉在嗎?”

佩玉目光微凝,看向門外——

歲寒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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