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1 / 2)

任塵白抬了下眉。

他原本還沒有多想,被對方這樣一提,才想起昨夜離開前,駱枳在病房裡的表現似乎的確有些異樣。

……

異樣到那場歇斯底裡失控掉的瘋狂質問,從頭到尾,都隻是任塵白一個人狼狽荒誕的獨角戲。

駱枳冷靜得實在出乎意料,又像是完全沉浸進了自己的世界。

直到被任塵白扯住衣領,駱枳才終於有所覺,緩慢地抬起眼看他。

駱枳看著他,眼睛裡卻什麼也沒有。瞳光是散的,落點像是在更縹緲更捉不住的地方,又像是在看早就被任塵白棄如敝履的某個影子。

看久了,那雙眼睛就柔和地彎一彎,很淺很淡的笑意還沒來得及攀上眉睫,視線卻又初醒似的定在任塵白的臉上。

然後駱枳錯開眼神,再不看他。

再然後,不論任塵白說什麼,駱枳都隻是恍若未聞地垂下頭。

漆黑翦密的睫毛顫一下,又顫一下,終於不堪重負似的緩緩墜下去。

駱枳再不看他。

……

從醫院回去後,任塵白再沒能睡著,接下來的一整個白天同樣煩躁得很,

他把這份煩躁徹底歸咎於意外毀了母親的遺物引發的懊悔——這責任很容易就能怪到駱枳頭上。

如果駱枳不躲著任塵白,不逃進車裡,任塵白也不會有機會毀掉那輛車。

如果駱枳不把這件事瞞得這樣死,任塵白能早點知道車是誰的,當然不可能對那輛車下手。

看,怪不得駱家人把什麼過錯都冠給駱枳。

這是種再輕鬆不過的體驗,能規避掉一切煩惱跟自責,唯一做的隻是要恨駱枳。

要恨駱枳太容易了。

任塵白收回心神。

他回憶了一遍昨晚的場景,配合醫生的提醒,才意識到那時候的駱枳很可能就已經聽不到了。

任塵白點了點頭,問:“然後呢?”

值班醫生不由愣了愣。

這家私人醫院是任家的產業,其實有許多人都知道,任塵白並不像外界以為的那麼一味溫柔和善。

他們是見過任先生陪在母親病床邊,一邊細心地削一個蘋果,一邊輕描淡寫地平靜吩咐“廢掉某某合作”、“把某某瀆職的部門經理開掉”、“裁撤掉某某冗餘部門”的。

吩咐這些話的時候,任塵白的語氣就和現在沒什麼區彆。

很平靜也很漠然,對著已經將到死路的棋子,敲一敲棋盤,或許還帶有一點事不關己旁觀的淡淡興致。

聽不見了啊。

然後呢?

值班醫生自然也就懂了任塵白的態度,搖了搖頭閉嚴了嘴,向後退到電梯角落。

電梯叮的一聲停在頂層。

任塵白沒有停頓,等到門開,就徑直出了電梯。

……

駱枳反鎖上旅店的門。

他把手放在洗手池的水龍頭下,擠了些洗手液,反複衝洗著手上沾著的油汙。

冰涼乾淨的水在手上流動,砸在手指上,飛起白色的水花。

駱枳微微睜大了眼睛。

他好奇地用手來回碰著水,好像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東西。有水花濺到眼睫毛上,他本能地眨了下眼睛去躲,那點水冰得他微微打了個激靈,隨即又淌進眼睛裡燒起來,燒得他眼睛好疼。

駱枳這麼想著,也就這麼說了:“好疼。”

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所以也不知道發出的隻有氣流聲,但沒關係,他在腦子裡給自己配音了。

“好疼,好疼。”駱枳忽然喜歡上了這個遊戲,他像是剛學會了個新詞,一邊重複一邊來來回回地拿手撥著水流,笑著躲被自己弄得飛濺的水花。

這一片用的是地下水,冰得像是有千萬根針往骨頭裡麵紮,他這樣不知道停地玩水,那些早已經洗乾淨了的漂亮手指很快被被凍得青白發僵。

駱枳也不知道自己眼睛裡進了多少水,他用力揉著眼睛,冰涼的手碰在額頭上很舒服,於是他就關掉水龍頭,用兩隻手來來回回冰自己的臉。

這樣自己跟自己玩了半天,等到手上的水乾得差不多了,他才拿出手機,點開備忘錄。

備忘錄裡有駱枳留給自己的簡短的說明,解釋了他為什麼會在這,又是來這裡做什麼的。

這是離報廢處理廠最近的旅店。

他的車被報廢了,來這裡找自己那輛車的殘骸。

任塵白的安排不會有漏洞,他的車一定已經被徹底銷毀得乾乾淨淨了,但任公子生來優渥,不了解在底下做工是怎麼討生活的。

他這輛車這麼棒,零配件拆下來都值不少的錢。

車門,玻璃,後視鏡,輪轂……保不準還有什麼沒被賣掉的,被扔在堆滿了廢墟的場地裡,隻要給門衛塞幾百塊再加一條煙,就能進去想翻多久翻多久了。

駱枳拿著手機走出洗手間,坐在沙發上,對著不到一頁的便簽垂著頭看了半天。

他花了一段時間去思考任塵白是誰。

不知道為什麼,他最近的腦子轉得有點慢,經常會毫無預兆地出現大片空白,有時候甚至想不起當下時間點前後發生的事。

就比如現在,駱枳就花了相當長的時間,去思考自己的車為什麼會被報廢,被誰報廢的,除了這件事又都發生了彆的什麼。

……

等他給這些問題都找到了答案,窗外的天色已經又黑了。

駱枳仍然保持著之前的姿勢坐在沙發裡。

他回答好了自己的最後一個問題,正要起身,忽然被一陣劇烈尖銳的燒灼痛楚扯著,失去力氣重重跌回去。

是從他的胃裡傳出來的。

這代表需要進食。

駱枳這次隻用一秒就得出了答案,他對自己很滿意,抬起手輕輕捏了下自己的耳垂。

這是任姨表揚他的動作。

小駱枳每次拿到特彆好的成績,或是在彆的什麼感興趣的領域有了特彆棒的成就,又或者是能斷斷續續用吉他彈出整整一首《兩隻老虎》……任姨都會像這樣,摸著小駱枳的耳垂,笑吟吟地特彆誇張地表揚他。

駱枳挑選了一段劃重點珍藏起來的回憶,在腦海中點下自動循環播放,抿著嘴角聽任姨誇張地把他表揚得天花亂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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