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熾在明危亭膝上睡熟。
他的呼吸很輕,均勻微弱,瘦得線條分明的脊背跟著緩慢起伏,半張臉埋在自己的手臂裡。
明危亭把手臂墊在他背後,確認過這樣的力道已經足夠穩當,才又繼續把他小心抱起來,放回病床上躺好。
"先生。"明祿等他給駱熾蓋好被,適時出聲,"專家組那邊差不多有結論了。
明危亭點頭∶"這就去。"
他把最後一點被沿也掩實,直起身走到門口,卻被明祿攔住∶"先生,外套留下吧。
明危亭停下腳步,他解開西裝排扣,把外套遞給明祿才問∶"為什麼?"
"是岸上的人的習慣。"明祿說,"衣服還在這,說明您還會回來。"
船上不會有這種問題。
再大的郵輪空間也是有限的,在不考慮各種緊急措施的情況下,任何人的活動都永遠會有一個相對固定的範圍。
但陸地上不一樣。陸地廣闊延伸,上麵的路四通八達,有數不清比遠方更遠的地方。任何人都可以來,任何人隨時都可以走。
明危亭點了點頭,記住這件事。他看著明祿把自己的外套掛在衣架上,仔細看了看,提出了位置不夠顯眼的意見∶"可以放在更明顯的地方。
明祿拿著西裝,聞言笑了∶"是。"
明危亭向駱熾說了聲一會兒見,離開病房,去會診的辦公室。
他在路上慢慢握住自己的手,指節間像是還有涼意。
駱熾的手毫無力道,在他掌心裡冰冷綿軟,除了急著找到東西保護自己,就沒有再有過任何一點自主的活動。
那天在雨裡重新認出駱熾,他買下了駱熾的畫,把駱熾送去酒店。那晚聊的天雖然有些費力,但他們兩個人都很高興。
雖然現在知道駱熾那時一定不是真正高興,但至少那個時候,那雙眼睛裡的笑影依然純粹明亮。他看著駱熾興高采烈地說個不停,他看著駱熾的眼睛,想起在接近北極的航線上,曾經見過的最乾淨的綴著點點星光的夜穹。
安頓好駱熾,他暫時離開酒店,去談那筆其實也並沒多要緊的生意,他其實想好了要回來。
駱熾原來不知道這件事。
駱熾原來是真的以為他要走,所以才會在他走到門口的時候叫住他。
駱熾叫住他,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認真看。有一瞬間他忽然冒出個閃念,駱熾好像是非常不舒服,但駱熾隻是恍惚了一會兒,就慢慢彎起眼睛。
駱熾彎起眼睛,然後就像今天一樣,他再看不出駱熾是不是難受。
過了幾分鐘,駱熾忽然恢複了之前的活潑,慷慨地不停把那份劇本往他手裡塞。
駱熾把劇本往他手裡塞,右手的力道實在不足,拿著劇本都掉了幾次,所以又加上左手,一起把劇本塞進他的懷裡。駱熾的右手垂在身側發抖,像是從沒說過這種話、做過這種事,卻又不顧一切地勇敢地抬起眼睛看著他。
駱熾看著他,再三和他保證,這份劇本一定相當值錢,說不定比他要去談的那筆生意更值錢.。
是他太蠢。
是他沒有弄懂火苗的話。他把外麵那個高興的駱枳當成了真的。
他沒有看到那團已經被困在很遠的濃霧裡的暗淡的火,因為已經幾乎徹底失去了交流的能力,所以隻好用這種方式吃力地、笨拙地、用儘了最後一點力氣和勇敢問他"再留一下,好嗎"。
他應該早一點去學岸上的人的習慣,即使真的要暫時離開,他也應當把外套留在房間裡。以後駱熾一個人在房間,他再也不穿外套了。
辦公室的門口已經有人在等明危亭。見到他來,立刻有人迎上去,引著他進門。
那個附屬家族的家主也在,快步幫他拖開椅子,讓他坐在會議桌對麵。
明危亭收斂心神,專注聽著對駱熾的診斷。
"的確是腫瘤,位置不太好,但影像學表現傾向於良性,手術切除預後會很好。"
大段的專業術語後,主治醫生儘量明確地給出答案∶"駱先生的聽力異常、眩暈、視野模糊、一側肢體無力,還有大量的記憶片段缺失,都是部分腦區受到壓迫導致的。"
明危亭靜聽了一陣∶"也就是說,手術後,這些異常都可以恢複。"
明危亭說∶"隻要好好調養,他會和以前一樣健康。"
"是這樣。"醫生點了點頭,又詳細解釋,"腫瘤壓迫導致的失聰是單耳,駱先生右手、右腿的無力症狀都能恢複,也能恢複原本的右側聽力水平。"
駱熾左側聽力的損傷是因為小時候的舊傷,如果在受傷當時就及時治療,其實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
就算因為一些特殊原因,治療被耽擱到了三年後。如果能在被領回來之後就立刻進行針對性的補救,也可以恢複大部分聽力,更不會直到現在還時常耳鳴。
這種外傷性耳聾的治療時間窗口非常窄,現在再想乾預,就隻能考慮助聽器或是人工耳蝸了。
"不過。"醫生稍一猶豫,"腫塊的位置不好,術後可能會出現記憶障礙,這一點大概沒辦法避免。"
明危亭問∶"不記得以前的事?"
"很有可能……不過已經掌握的技能和生活能力不會受影響,這些不在這個位置。"醫生把掃描結果給他看,"會丟失的估計是大量關於過去的人和事的記憶。
明危亭點了點頭∶"知道了。"
見他的反應平靜,醫生也鬆了口氣∶"也不一定是壞事。"
之所以要幾個科室聯合會診,就是因為這部分問題雖然重要,卻完全不是最緊急的。
駱熾的精神狀況非常差,已經有了明顯的木僵表現。這並不是腦內那個腫塊的緣故——或者說,駱熾一直在儘全力靠自己保護自己,是因為這場他自己都沒察覺的、突如其來的病,讓他終於不再有足夠自保的能力。
如果不是頻繁發作的眩暈和惡心,駱熾或許就不會被堵在商場、不得不躲進自己的車裡,那輛車也不會被毀掉。
如果不是右腿越來越無力,連正常行走都成了問題,在被駱橙堵在酒店的時候,駱熾就可以直接轉身離開。
駱熾的身體狀況,原本應當還可以保留一部分左側聽力,不至於完全聽不見。是那些無孔不入的惡意密不透風地裹著他,他實在已經沒有能力再處理聽到的任何內容,所以自動隔絕了那些聲音。
……如果不是因為聽不見,駱熾就會知道,在他剛給那幅畫開出價格的時候,那位影子先生就已經毫不猶豫地付了賬。
這場病讓一直堅固的盔甲出現了裂縫,而那些從未減弱過的惡意,自然就沿著這道裂縫洶湧灌入。
那些人終於成功了,駱熾徹底被吞進去,卷入了那片漆黑的冰海。
因為要討論駱熾的精神狀態,心理科那邊拿到了一部分由明家調查得到的資料,翻閱時已經意識到了情況的棘手。
"其他問題都不難解決,但駱先生自身的狀態必須先有所恢複。"
醫生說∶"先把身體調養好。至少各項指標達到手術標準,能對外界做出反應,有最基本的求生欲,才能考慮手術。"
明危亭沉默片刻∶"有多長時間可以用來調整?"
"不急,可以先采取保守治療。如果有更熟悉和放鬆的地方,也不一定要住院,隻是要嚴格監護身體狀況,每周都來複查。"
醫生們已經討論出了答案∶"三個月到半年都來得及,如果到時候依然狀況不好,也隻能強行手術了。"
明危亭想知道的都已經問完,不再開口。
他逐頁翻閱著那份已經整理好的治療方案,直到把最後一頁也看清楚,然後把整份方案合上。
"先生。"陪在他旁邊的人說,"的確不儘然是壞事。"
他看著明危亭的臉色,斟酌開口∶"如果順利,等痊愈以後,駱先生的人生就全是新的了。"
"會順利。"明危亭收起治療方案,站起身同醫生致了謝,走出會議室才看向他,"你是荀家的。"
明危亭想了下∶"荀臻?"
那人跟著他出門,被叫出了名字,連忙跟著停下腳步∶"是。"
明危亭低下頭,又看了看那份治療方案。
他知道對方的意思,這場病讓駱熾失去了自保的能力、徹底被那些惡意吞沒,卻也陰差陽錯,讓一切有了重新開始的機會。
駱熾治好了病,可以徹底拋開過往。可以做所有想做的事,去每個想去的地方,成為任何一個他想成為的人,再也不用被任何事束縛。
可那團火本來就不用被任何事束縛。
那本來就是最自由的靈魂,本來就該去追山間的風,去玩溪裡的月。他本來可以在某次愜意的漫長航線上遇到那團火,那一定是人群裡最耀眼的一個,在任何地方都能一眼就被看到。
他不知道這算什麼好事,得是多好的事,才能讓人連生一場病、差點丟掉一條命,都算是難得的解脫和救贖。
"你們家的專長是醫療。"明危亭問,"心理方麵權威嗎?"
"權威,我自己就是學這個的。"荀臻說,"我們會安排最合理的治療疏導流程,會派最合適的谘詢師去和駱先生聊。"
明危亭點了點頭。
這些安排在會議室裡說過了,明危亭已經聽得很清楚,他要說的是另外—件事;"我要你們再治療一個病人。"
荀臻愣了愣∶"誰?和駱先生有關的人嗎?"
"一個瘋子。"明危亭不說是也不說不是,"瘋了些年了。
他不可能再讓這個人和駱熾有任何關係,但如果要論血緣,這個問題的答案又的確再明顯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