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影子(2 / 2)

"精神失常,在家養病。"明危亭慢慢開口,"到處說兒子任性,弄丟了妹妹.……."

荀臻瞬間反應過來∶"駱夫人?"

大概是他意識到這件事的速度實在太快,脫口而出的同時,也察覺到明危亭的眼底瞬間溢出的冰冷。

荀臻捏了把掌心的冷汗,低下頭。

駱夫人並不是所有時候都會犯病。狀態尚可的時候,為了寬她的心,讓她放鬆心情,駱承修會讓那個養子陪著她去參加一些不那麼正式的聚會。

.…駱夫人究竟和多少人說過這件事,說過多少次?究竟有多少人是這麼知道的駱積?

荀臻也不清楚,他隻知道自己的妻子就聽了不下十遍,耳朵都快起了繭子。有次妻子回來,還忍不住跟他抱怨。

—有什麼可說的?一個七歲的孩子就算再任性能乾出什麼來,難道還能把妹妹偷走賣了?沒看好孩子,把孩子弄丟了,難道不是做家長的才該反省?

不滿歸不滿,這畢竟是駱家的家事,他們這些外人再怎麼都不好評價。妻子也隻能儘量不搭話,在後來慢慢疏遠了那位神經兮兮的駱夫人。

"我見過她幾次,典型的癔症性精神病表現,但不該有那麼嚴重。"

荀臻謹慎開口∶"她像是……在有意放縱自己發病。"

發病時候的駱夫人精神究竟正不正常?自然不可能正常,不論是行為混亂還是表演性矯飾動作,正常人都幾乎不可能模仿得出。

可這種發病究竟是因為受了強刺激無法承受,還是有意讓自己的思維墜入這片混亂裡,寧可就這麼渾渾噩噩、瘋瘋癲癲活著,以逃避某些更嚴苛的懲罰…….就隻有她自己心裡清楚了。

明危亭不關心這些∶"能治好嗎?"

"很容易,這種病單次發作的病程本來也不長。"荀臻連忙回答,卻又忍不住皺眉,"可是.駱家主會同意嗎?"

雖然不難治,但問題原本也不在治療難度上。

他們隻是醫院,如果駱家人沒有給駱夫人治療的主動意願,也總不能帶著人闖進駱家,把人硬綁了去強製接受治療.…

"駱家主?"明危亭像是剛想起這個人,"對了。"

荀臻看著他的神色,背後沒來由升起寸寸寒意,乾咽了咽。

……他也是忽然想起,趕來醫院之前還聽人說,駱家的生意好像在一夜之間,突然就爆出了很嚴重的問題。

鬨得太大,就連他們這些不太相乾的人也隱約聽說了,好像是整個船的貨物,就隻有駱家的集裝箱被扣在了港口。

駱家最近激流勇進,借著之前給養子辦的那場生日宴,和幾家跨國公司牽上了線,正在搶幾個大項目。

項目前期燒錢燒得厲害,駱家的流動資金在主公司和幾個子公司間來回倒,時間卡得精準到半天。這筆貨的款子都已經預支出去了,那邊卻忽然出了窟窿,違約金每秒都在飛漲。

偏偏駱家自己這些天也亂成了一團,沒有一個能指望得上。

駱鈞的能力不弱,本來該是駱家主最得力的左膀右臂。這些天卻不知撞了什麼邪,扔下四麵楚歌的公司不管,隻是沒完沒了四處找人打聽駱積的事。

駱家那個養子剛拿到手的影視公司就暴了雷,做台柱子那個小明星已經徹底沒了轉機,到處鬨得烏煙瘴氣,那些被牽連的代言企業和劇組律師函就堆滿了前台。

駱家主正因為這一大堆爛攤子急得焦頭爛額,什麼辦法都想了,連夜到處打電話求人。可駱家目前這個勢頭,交情一般的家族早就避之不及,生怕也被牽扯進什麼是非。

任家現在當家主事的是任塵白,到處都找不到這個人。任父原本就是上門女婿,每天隻是品品茶、練練字,管不了半點正事,一樣隻能對著駱承修說抱歉。

直到半夜兩三點鐘,他們這些人裡還有接到駱承修電話的,不過在那之後就消停了下來,駱家也再沒了任何動靜。

時間拖到今天,那邊違約金已經是個連他們都要咋舌的數字。不少人都在私下裡忍不住議論,這樣一個無底洞的窟窿,就算是駱家也要賣資產來填了。

…今早聊起這件事的時候,他們還覺得奇怪。

出了這麼大的事,駱承修難道忙到兩三點,就兩手一攤去睡覺了?

"他好像在我家喝茶。"

明危亭垂下眼睛∶"我忘了叫人放他回去。"

荀臻張口結舌,愣了半晌。

他是見過明家"喝茶"的陣仗的,這時候也總算聯係起了所有事,忍不住低下頭,在心底無聲歎了一句自作自受。

要是駱家主再想不明白,這樣下去要不了多久,恐怕還要再多收治一個病人。

"放回去吧。"明危亭說,"你去,當著他的麵帶走他妻子。"

明危亭想了想∶"如果他那麼想保護他的妻子,可以不同意。如果他想要那批貨,就讓你們把人帶走。"

荀臻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是。"

"告訴他,給他半天時間處理家事。"明危亭看了看表,"晚上來喝茶。

荀臻低頭應聲,拿出電話逐一安排。

明危亭說完了話,也不再多留,轉身朝駱熾的病房回去。

他很想快一點回去找駱熾。

上次他做錯了事,他不該去談那筆生意。這次雖然隻是不得不暫時離開,但依然覺得心急。

明危亭快步走回病房前。他走到虛掩著的房門外,伸手要推開門時,聽見明祿正在裡麵和駱熾說話。

明危亭離開後沒多久,駱熾就醒了。

醒來以後病房裡隻有自己一個人,影子先生不在,駱熾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反應。

明祿安排過事情回來,發現駱熾醒了,就扶著駱熾坐起來,一直慢慢地對他說話,又給他看明危亭留下的外套。

駱熾靠在床頭的一排軟枕裡,輕輕彎著眼睛,安靜看聽明祿說。

"是真的。"明祿看他就像看自己的孫輩,聲音也不自覺放輕,耐心地慢慢把口型做明顯,"先生一會兒就回來。"

明祿把那件西裝外套拿過來,把袖子放在駱熾的手裡∶"摸一摸,是真的。"

駱熾的右手放在身旁,被明祿拿著西服挺括的布料碰一碰,眼睛就又彎了一點,然後眼睫又安靜地慢慢落下去。

那些蒼白的手指承不住布料的重量,被壓得稍彎。

明祿把袖口從他指間拿開,駱熾沒有反應。

明祿停下話頭,把那件西裝慢慢蓋在駱熾的身上。

現在的駱熾處理不了這句話,駱熾沒有過和"真的會回來"相關的記憶,所以也觸發不了任何回應。

駱熾最後一段和這種情形相關的記憶,是他想用一份劇本,留下一位素不相識的影子先生。

是因為他不夠勇敢,沒有堅定地把那句話說出來。

那位影子先生的人很好。

如果他好好地、明明白白地把想法說出來了,影子先生會再留下陪他五分鐘。

大概是被同樣的場景觸發,駱熾忽然張開嘴,喉嚨艱難地動了動。

他像是已經很久沒使用過這裡來發聲,氣流刮過,燎起火辣辣的鮮明疼痛,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成功∶"影子..."

明祿第一次見他有明確的自主反應,連忙上前∶"要什麼?"

"影子。"駱熾的嗓子疼得厲害,他的頭也疼,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肆無忌憚地翻攪,有紅亮的鐵水灌進去,"影子,先生。"

駱熾茫然地坐著,他被這種久違的劇烈痛楚折磨得冒出冷汗,隱約察覺到有人進來,本能地把所有反應都壓下去。

從很小開始,駱熾不讓彆人看見自己難受。

關心他的人因為他的難受難過,關心他的人不該難過。恨他的人因為他的難受痛快,他不會讓那些人痛快。

駱熾痛得意識模糊,他什麼也不清楚,隻是慢慢彎起眼睛。

然後他在霧裡見到一個影子。

混亂的意識忽然在腦海裡攪成一團,太久沒有轉過的思維齒輪早生了鏽,完全運轉不動,隻是來來回回碾磨著神經。

他是個小騙子,他不大方,他不慷慨,他想用一份劇本留下一個影子。

他好高興,他想再高興五分鐘,他不夠勇敢,如果可以重新來一次,他一定會做最勇敢的事。

他會去拉住影子先生,會請對方和自己合一張影,會大大方方地請對方再陪自己五分鐘,他彈吉他給他聽。

影子先生攥住了他的手。

.…駱熾看著自己的手

他的腦子完全轉不動,用了很久才意識到,在自己的手上,還有另一個人的手。

駱熾有些費解,他茫然地吃力挪動目光,讓視線一點點聚焦在那片霧裡。

明危亭握緊駱熾的手,另一隻手去輕輕揉他的頭發。

然後他看見那雙一成不變彎著的、黑淨空茫的眼睛裡,忽然有大顆的眼淚停不住地湧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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