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祿帶著駱家的消息進門,恰好看到駱熾在明危亭的臂間仰墜下去,嚇了一跳∶"先生,小少爺怎麼了?"
明危亭及時攬住駱熾的頭頸,手臂回護,讓人慢慢躺回去∶"嚇昏了。
明祿愣了愣∶"什麼?"
明危亭坐回床邊,看向監護儀器上顯示的數據∶"有些負債,數目不少,一兩年或許還不完。"
"這算什麼事。"明祿聽得啞然。"欠了多少?我們去結清就行了。"
明危亭搖頭∶"要他自己來。"
他換了團棉球,在手背上試了試,確認過足夠柔軟,一點一點仔細沾去駱熾睫間仍殘存著的水汽。
他在衡量自己是不是不該報出真實數字,而是適當折半或是抹零。
在酒店的那晚,駱熾曾經一再對他強調過,自己對畫的態度很認真。如果不是這種太有靈感的作品,少說也要三五天才能畫完一幅。
等到養好身體開始動筆,大概就要半年時間。
三五天一幅慢慢地畫,就又是一兩年。中間總要休息幾天,或許就要三四年,再多休息一點,五六年也說不定。
"隻能自己來。"
明危亭把棉球換成手背,輕輕碰了下駱熾安穩闔著的眼睫∶"時間上不急。"
明祿不明就裡,放下東西過去查看,確認了駱熾隻是因為又熬過一次頭痛發作,太過疲倦昏睡了過去,才放心下來。
"是不願意讓彆人幫忙嗎?"明祿笑著說,"那也沒問題,小少爺能力很強的。"
窗外天色漸暗,明祿打開柔和的氛圍燈,拉上窗簾∶"既然這樣,先生陪他慢慢還。"
明危亭很認可這個說法,點了下頭,把駱熾的手放在掌心暖著,慢慢按摩著那些無力微蜷著的手指。
他算好了,數字不高也不低。
駱熾一向不肯賴賬,那麼駱熾就要好好地活五六年。
他會陪著駱熾,他可以幫忙拿著畫架。如果駱熾沒有思路覺得煩悶,他可以帶駱熾去所有能促發靈感的地方,去看最漂亮的風景,去看每個地方的人。
不一定急著要在三五天裡畫完,畫到一半就可以去風景裡玩一玩、散散心。這樣安穩地度過五六年,駱熾或許會覺得世界並不是完全無趣。
駱熾或許會願意應他的邀請,徹底離開那片空寂無人的濃霧。
"對了,先生。"
明祿想起來意,回了桌邊一趟,取過帶來的東西∶"客人都在招待了。"
駱熾眼下的情況,明危亭不可能離開病房,親自出去處理那些無聊的事。
明祿把資料整理在了電腦裡,他不清楚駱熾的聽力恢複到了什麼程度,有意模糊了說的內容∶"荀家那邊問,要人清醒到什麼地步。"
明危亭頷了下首,示意他把電腦放在床邊∶"說出真相。"
"或許不容易。"明祿低聲說,"真相對她太重要,她就是為了掩蓋和逃避這些,才會一直…我知道了。"
明祿忽然刹住話頭,他迎上明危亭眼底的冷沉,想起被自己忽略的部分。
真相對駱熾才重要。
沒有人聽駱熾的話,但駱熾一直都在說。他隻是想要一個真相,隻是想把所有事都弄明白。
駱熾願意用所有的家當,換一個萍水相逢的影子相信他沒有做過壞事。
"我知道了,先生。"明祿說,"會讓他們想辦法。
明危亭垂了下視線,不再開口。
他仍握著駱熾的一隻手,單手打開電腦,在不靠著床的那一側戴上一隻耳機。
....
明家對駱家主的招待很客氣。
昨天淩晨,駱家主為了被扣押的集裝箱,帶著長子上了那艘泊在港口的郵輪。
駱承修不蠢,不會認為這是場無妄之災。
他很快就托人打聽到了駱熾那張票的門道,也輾轉查到了明危亭帶駱熾去的酒店,猜得到這場橫禍是怎麼砸在了駱家的命脈上。
雖然想不通這樣的一麵之緣,怎麼會讓明家這一代的"先生"親自動手替駱枳報複……但這種事對駱承修來說,原本也不在必須要弄清楚的範疇裡。
麵對既成的事實,駱承修直接帶駱鈞上了郵輪。
駱承修把駱鈞拖上甲板,對著帶人過來的明祿解釋,就是這個不成器的孽障害了駱枳,隨便明家怎麼處置。
駱鈞幽靈似的被拖著,腳步踉蹌,被父親扔在甲板上。
……
他並不是今天才開始變成這樣。
從海上回來,就已經有人覺得駱鈞的情形有些不對。
他似平新添了某種停不下的古怪習慣,放著公司堆積的工作不管,必須一刻不停地去看那些獲救名單、救援錄像和最新救援進展。實在沒有什麼可看了,他又沒完沒了地去追查一些不起眼的舊事。
比如那個袖扣究竟是誰送的,比如多年前的某個快要崩盤的合同為什麼會忽然變得順利,比如公司前年遇到的嚴峻危機,簡副總拉來的那筆資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這樣的事在五年前最多。要是往回找到十年前,駱鈞幾乎能在所有年節收到禮物,過了幾年就隻剩下生日。
再後來生日也不剩,隻有在公司形勢最嚴峻的時候,那一兩次突如其來的轉危為安。
駱鈞像是早就猜到了這些問題的答案,所以在得到答案的時候也並不驚訝。
他因為這些答案越來越恍惚,整個人陰沉冷鬱得幾乎駭人,卻偏要自虐似的一樣一樣去親自確認。
他一遍又一遍地追問這些人,為什麼不早把真相告訴他。
被他逼問的分公司經理幾乎要哭出來∶"怎麼是我們不告訴……駱枳不是和您說過嗎!所有證據都給您了啊!"
駱鈞被這個答案砸得喉嚨裡都泛起血腥氣。他不信自己能做出這種事,於是他逼著對方把公司這些年的監控全都翻出來,一天一天地找。
……找到監控視頻的時候,幾乎是一看到那個畫麵,記憶就從仿佛被潛意識本能屏蔽了的深處翻上來。
那天駱枳來公司找他。
駱枳已經很久沒來找過他,那天來找他的時候神色也很平靜,把手裡的一個文件袋給他,很客氣也鄭重地叫他哥。
"哥。"駱枳對他說,"我剛知道,有些事你可能誤會了。"
駱枳對他說∶"那筆款是我托人打過來的,你可以去查,我會讓人配合你……."
駱鈞看著監控裡的畫麵,他看著把文件袋暴怒地重重砸在駱積身上的自己,像是在看一個怪物。
人總是會這樣,當自以為是的成見已經深到極點的時候,眼裡看到的就是自己想要看到的那個答案,也會自己補全自己願意接受的邏輯。
駱枳來找他的時候,他早已經認定駱枳是個不成器的頑劣的弟弟。所以他順理成章地認為,駱積一定是在汙蔑簡懷逸,甚至無恥地想要去搶占簡懷逸辛苦得來的成果。
駱鈞甚至相信,自己當時一定已經有所懷疑——這種懷疑隻會激發更激烈的逆反和否定,隻會讓他更加惱羞成怒。
惱羞成怒的駱鈞本能地拒絕思考另外一種可能,拒絕相信和接受,居然是這樣一個隻會混日子惹禍的不成器的弟弟,在他最危急的時候有能力出手幫他。
比起駱鈞無端發作的虛弱暴怒,駱積反而冷靜得有些異樣,隻是俯身撿起那個文件袋。
"我一直以為,你知道那些是我送給你的,我為這個很高興。"
駱積的視線落在他的袖口,又慢慢轉向他的領帶∶"塵白哥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駱枳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他∶"哥,你需要我的禮物嗎?"
駱鈞被駱積這種詭異的平靜懾得沉默,被冒犯的怒氣卻又轉眼更鮮明地升起來。
他一定是說了很難聽和傷人的話,傷人到駱積靠著門看他,反而慢慢彎起眼睛,輕輕笑了。
.….
駱鈞被駱承修推出去,交給明家處置。
他這些天被罰跪的次數太多,腳下不穩地滾摔在甲板上,撐著手臂看駱承修∶"父親,我想知道。"
駱鈞不是要問駱承修為什麼要把自己交出去,他害死了駱枳,他活該的,他隻是想知道另一件事∶"那些禮物,是母親幫簡懷逸調換的嗎?"
這件事中間有很多人在插手。
任塵白一直在假托他的名義騙駱枳。
任塵白告訴駱枳,駱鈞很喜歡他的禮物,駱鈞收到禮物特彆高興,駱鈞其實很想把他接回家,隻是擔心會刺激到母親,所以才隻好暫時委屈他。
駱枳那時候的年紀還小,是因為相信了這些,所以才更開心地送他更多精心準備的禮物。後來駱枳慢慢長大,開始察覺到其中的端倪,禮物就變得少了。再後來駱枳不再送他禮物,隻是在公司情況不好的時候插手幫忙。
再接著就有了那次衝突,駱枳來找他說清楚,他暴怒著把駱枳轟了出去……那以後,駱枳不再送他禮物,不再過問駱家生意的任何事,也不再嚴肅地認真看他。
駱枳隻是一邊打遊戲一邊漫不經心地叫他"大哥",笑著說一些沒什麼要緊、也清楚他不會聽進去的閒話。
駱鈞把那當做是不尊重,每次都會生出無名火氣,他從沒仔細看過駱枳打的遊戲。
他後來去玩了那款遊戲,他這些天都不眠不休地在打,但怎麼都沒辦法讓角色活下來。
屏幕上的小人不顧一切地往前跑,躲開迎麵撞來的地鐵,躲開背後追著的惡犬和檢察員,小人重重撞在柵欄上,滾到地上GAMEOVER,於是用掉一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