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糟了(1 / 2)

駱鈞後來一個人下了船。

天快亮的時候,明祿讓人帶駱承修出來透氣,還看見碼頭的霧裡徘徊著一個人影。

駱承修的樣子似乎也沒有更好些。

像他這種利益至上又寡恩的人,明祿見過不少。

無非是什麼都不如那些生意上的事重要,又天然就輕視他人身心受的折磨。

小傷小病犯不上矯情,人來人去也不值得在意,沒什麼事真嚴重到了那個地步,非得要痛苦絕望死去活來。

直到現在,駱承修甚至根本都不了解,他口中那個已經準備好好對他的兒子究竟都經曆過什麼

駱承修甚至依然以為駱枳隻是生了點病,身體不舒服。

他依然以為,駱枳隻不過是在郵輪上和駱鈞起了爭執,又因為恰好郵輪發生意外,和護著他的簡懷逸一起被駱鈞推下了傾斜的船舷。

駱承修把這當成是一場長子作為肇事者的意外。

明家又不是不講道理,於是也隻不過是把駱承修帶進了船艙裡的會客室,請駱家主坐下喝茶,又找了個人給他念駱枳這些年來的傷情鑒定和病曆。

會客室很古怪,四壁極狹,牆上沒有窗,頂又高得像是望不到頭。不論怎麼抬頭看,都隻能看見空洞的漆黑。

駱承修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看著麵前那杯沏好的上等雨前茶,一言不發地聽完了這些東西。他匿在仿佛不帶溫度的陰影裡,沉默良久才低聲開口∶我知道了,是我的過失。

原來那位明先生要的是這個,怪不得駱家會被逼到這個地步。

駱承修用力攥了攥手掌,他謹慎地措著辭,語氣帶有明顯的生澀僵硬∶是我沒有履行自己的責任,這些年對他…….

你大概弄錯了,駱先生。明祿抬手打斷,背下來了嗎?

駱承修錯愕愣住∶.…什麼?

背得怎麼樣。明祿慈眉善目,背對著門外投進來的半片燈光,抽走了他手裡的那份傷情鑒定。

明祿的語調很和氣,甚至像是對著某個隻有十幾歲、正為課業頭痛的學生,正在進行最普通的一次抽杳;背下來了多少?

駱承修的腦中短暫空白了一瞬。

他對危機向來敏感,這一刻沒來由地生出濃濃不安∶他,他耳朵不好…….

為什麼不好?明祿問。

駱承修起伏的胸口忽然滯住。

為什麼不好。明祿大概是以為他沒聽清,又問了一次,駱家主,記得嗎?

駱承修打了個冷顫,後脊慢慢攀上寒意。

他本能地意識到,如果現在回答不出,或許會有某些更嚴重的後果。

駱承修拚命搜索著腦海裡殘留的印象,他的身體僵在冷硬的水泥地麵上,汗水慢慢從額頭滲出來。

…他並沒有聽得太認真。

也並不是不想去聽,不想去了解,隻是他那時候要考慮的事太多了。

明家究竟怎麼樣才能收手,要怎麼樣才能補上這次的虧空,要賣掉哪些資產才不至於讓駱家瞬間垮台,大傷元氣以後怎麼才能不被環伺的對手分食。

駱鈞那個樣子恐怕指望不上了,簡懷逸能撐起駱家嗎?不對,他在想什麼,難道真要把駱家交給一個連血緣關係都沒有的養子……

被局麵逼得來了明家,坐在這間會客室裡,他滿腦子裝的全都是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在看那份傷情鑒定、看那些病曆,聽著人語調平板念經一樣讀出來的時候,雖然也短暫地對這些內容產生了些許概念,但很快就被更多的念頭蓋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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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下意識生出了隱約的心煩。

他知道那個兒子受委屈了,他知道駱枳受了很多傷,可現在是什麼時候?駱積為什麼就永遠學不會懂事一些,永遠要在他最忙亂最煩躁的時候給他添麻煩-

然後他忽然想起,駱枳好像是死了。

駱承修抬起頭。

他看著明祿,忽然想起剛才在甲板上,明祿對駱鈞說的話。駱積就在那片水裡。

駱積的確學會了懂事,永遠不會來讓他心煩了。

駱先生。明祿叫了他一聲。

駱承修回過神,他忽然看清了明祿手裡的東西,那是一個沙漏。

沙漏裡的細沙正在緩緩流淌,速度很均勻,沒有什麼東西能攔住那些細沙,因為它們早已經沒有了形狀,隻是在向下落。

明祿把那個沙漏放在桌上∶時間不多了。

駱承修胸口也跟著那個沙漏猛然一沉,他驟然清醒過來,攥緊了拳竭力開口∶是……是被人打的,有人打了.…..

到這一步他都已經僅僅是推測,更不可能說得出再詳細的部分。

駱承修很清楚這種答案不可能讓對方滿意,他看著細沙緩緩流儘,兩個精壯人影緩緩走到自己麵前,連瞳孔也不自覺微縮。

他被架著胳膊拖起來,走進更漆黑冰冷的甬道。

視覺剝奪帶來的恐懼成倍增長,他聽見自己軟得吃不住力的腿被拖曳著踉蹌,聽見自己急促的大口喘息,也聽見明祿在身旁不緊不慢的腳步聲。

他在救你家的那個女孩,有七、八個人追他,他背著那個女孩跑,但跑不掉了,所以他回去把那些人引開。

明祿說∶那些人惱羞成怒,一直打到他不動了。

這些人後來都被駱熾收集的證據親手送進了監獄,刑期會比他們的人生更長,要拿到當時情況的真實筆錄並不難。

這些內容都已經備注在了拿給駱承修的那份傷情鑒定上,既然他沒有背下來,明祿就再重新念給他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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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駱承修終於徹底把這些內容聽進去。

他實在沒彆的可聽,也沒彆的可想。

那些細節都真實得可怖,他幾平已經見到自己也被用同樣手法細細地報複折磨,,強烈的恐懼和壓力讓他控製不住地發著抖,冷汗不停淌下來。

視野裡隻有濃沉的黑,陰冷絲絲縷縷滲進皮膚,腳步聲不輕不重回蕩。

駱家主。明祿終於念完最後一個字,你是不是曾經想過,那個孩子要是死在那一天就好了?

駱承修的精神已經被折磨到極限,他在這樣的指控裡難以自控地暴怒起來;怎麼可能!那是我的兒子,我為什麼要這麼想,我怎麼會這麼想——

明祿沉默了片刻,看著他∶那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駱承修大張著嘴,愣在原地。

他的表情猙獰扭曲,冷汗淋漓淌下來,看起來幾乎有些狼狽的滑稽。

.什麼為什麼這麼做?

他做什麼了?難道駱枳回來以後,他在逼死自己的兒子?

駱承修控製不住地煩躁起來。

他拚命搖著頭,想要找出任何一件生意或是家族的事來思考,他不要再想這些東西…這些人最好現在就動手對他施虐。

對,最好現在就動手。

這些人最好現在就來報複他,來把駱枳受到過的傷害全對他做一遍,然後恩怨一筆勾銷,這樣他就不必再被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折磨。

等駱家緩過一口氣以後,他會以最快的速度把家族的資產轉移,永遠不再沾海上的生意。等閒下來,他會有很長的時間可以用來回想和駱枳有關的事,他會去駱積的墓前,陪那個兒子說一說話…….

明祿推開一扇門。

駱承修早已沒了風度可言,癱軟著任人拖曳,像是灘泥一樣被扔進去。

他閉緊眼睛,甚至是迫不及待地等著即將落在身上的那些拳腳。

這下就沒什麼可責備的了吧?

他用自己的辦法還欠那個兒子的債了,他心甘情願地受了駱積受過的苦。

駱枳活著的時候,他作為父親沒能替駱枳擋下的那些傷害,現在都被人一樣樣還回來,施加在他身上,這樣就能兩清了。

駱承修焦灼地等著。他甚至開始考慮,一會兒是不是要故意激怒那些人再下手狠些,儘快讓明家那邊的火氣發泄完,這樣是不是就能讓駱家有機會被留下一線生機….

等待的時間有些過於長了。

駱承修終於隱約察覺出異樣,睜開眼睛。

目之所及的全部範圍裡,隻有不帶一絲光線的濃深黑暗。

隻剩他自己,沒有其他人。

明祿帶人走了。

駱承修手腳發軟,隔了許久才掙紮著撐起身體,顫抖著伸出手摸向四周。

這裡不止漆黑而且死寂,空間格外逼仄狹小。他甚至沒有辦法站直,四周像是厚重的鐵板,不論怎麼敲擊,都隻能聽見自己的回音。

黑暗濃稠得仿佛已經成了液體,空氣怎麼都好像不夠,他的胸口開始抽搐著痙攣。

駱承修發瘋似的連砸帶喊了一通,終於力竭,重重跌坐回去。

他吃力地大口喘息著,習慣性地要去翻出想法把腦子塞滿,翻了許久卻都一無所獲。理智被這種鈍刀子割肉累積起的恐懼擊潰,終於隻剩下了剛才聽見的那些東西。

.…他是不是曾經想過,那個孩子要是死在那一天就好了?

如果沒有.…他為什麼要那麼做?

不是。駱承修重重搖頭,不是這樣。

我是為了我們這個家,罰你是想讓你長記性,,想讓你懂事,不是想折磨你。

駱承修盯著眼前的黑暗,他的聲音沙啞乾澀∶我不是有意想折磨你。

我沒發現你病得這麼嚴重,我不知道你那麼難受了。駱承修發著抖,低聲說,你這個孩子就是這樣,什麼話都憋著不說,為什麼不你說了我就知道了,你——

爸爸。他聽見駱枳的聲音,我死以後。

駱枳說∶把骨灰也撒在海裡吧。

駱承修像是被什麼冰冷的觸感纏住了喉嚨。

他閉上嘴,慢慢看向身後。

...

駱枳很少對他說話。

不是駱枳的問題,是他不想去聽。

要麼是因為沒有時間,要麼是因為看到駱枳就心生煩躁——在他看來,凡是和駱枳有關的事,總會帶來許多莫名其妙的麻煩。

駱積帶著妹妹跑丟了,然後妻子的精神狀況就出了問題。駱積被找回來,然後家族生意的局麵就忽然急轉直下。

駱枳每次來駱家,都要惹得全家不得安寧。要麼就是無理取鬨,斤斤計較地去對付一個養子,讓外人都來看駱家的笑話.…

他最後一次心平氣和地同駱積說話,是在任霜梅的葬禮上。

任家那個孩子沒法接受母親的猝然離世,聽說是悲痛過度昏過去了,還在醫院休養,所以是駱積來扶的靈。

小小的男孩子,穿著黑色的肅穆正裝,向每個來的人鞠躬。

每個人都要鞠一次躬,那個身影每次彎下去都像是再起不來,但又隻是把雙手擦到發抖,慢慢抬起格外蒼白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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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枳的額頭上帶著點傷,被敷料蓋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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